宝玉见她形容枯槁,往日里那张艳若春花的脸,如今只剩下一片死灰,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他握着她的手,那手也是冰冷的,不禁放声大哭:“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晴雯摇摇头,凄然一笑:“二爷别这么说……是我命薄,担不起这里的福分……”她喘了口气,目光扫见炕头一个缺了口的瓦罐,里面盛着半罐浑浊的冷水。她忽然生出一股力气,挣开宝玉的手,抓起那瓦罐,竟“咕咚咕咚”将那污水灌了几口下去。
宝玉惊道:“你这是做什么?那水脏,喝不得!”
晴雯放下瓦罐,惨笑道:“我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只有一口浊水可饮。但我晴雯身子是干净的!不像他们想得那么脏!二爷,你信不信我?”
宝玉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晴雯看着他,眼中是无限的眷恋与决绝。她伸出那双曾经纤细柔美、如今却布满伤痕的手,凝视着自己留了多年的、葱管般的两根长指甲。她忽然低下头,用牙齿狠狠地将它们咬了下来,塞到宝玉手里:“这个……给你。好歹……留个念想。证明我……我晴雯,也曾经干净漂亮地活过一场……”
宝玉握着那还带着她体温的指甲,只觉得那比千斤还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晴雯又颤声道:“二爷,求你……把你穿的那件旧红绫袄脱给我……我……我穿着去……也算……也算我们……”她说不下去了,那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
宝玉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与他有一点实质的牵连,哪怕只是一件旧衣,也仿佛是一场无声的盟誓。他毫不犹豫地脱下那件贴身的旧袄,又帮气息奄奄的晴雯换上。晴雯将他的袄儿紧紧裹在身上,仿佛汲取着最后一点温暖,脸上露出一个心满意足、却又无比凄凉的微笑。
“二爷……回去罢……这里……脏……”她闭上眼睛,声音渐渐低下去。
宝玉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只得一步三回头,肝肠寸断地离开了那间破屋。那一夜,他梦见晴雯穿着一身极华丽的衣裳,笑嘻嘻地走来,对他说道:“二爷,你好生保重。我……我就此别过了!”他猛然惊醒,枕上早已被泪水浸透。
怡红院经此一劫,顿时寥落了许多。宝玉终日闷闷不乐,对谁都是淡淡的。他细细回想那日王夫人的话,句句都像是知道他们平日的私密玩笑。他心中疑窦丛生,这日便问袭人道:“怎么太太说的话,竟像是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似的?我们私下说的顽话,她如何得知?这屋里除了你们这几个,还有谁?”
袭人听了这话,如冰水浇头,浑身冰凉。宝玉这话,分明是疑心她告密。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自己无可辩解。她确实向王夫人回过话,虽未直接指证晴雯,但那“宝玉大了,姑娘们也大了,虽是姊妹,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叫人悬心”等语,无疑是点燃王夫人心头之火的引线。她看着宝玉那疏离而痛苦的眼神,知道他们之间那道曾经亲密无间的裂痕,此生此世,怕是再也难以弥合了。她只能将无尽的悔恨与委屈咽下,默默地流泪。
再说那被撵出去的芳官,她干娘得了王夫人的令,便要随意将她配个小厮了事。芳官心高气傲,如何肯依?她哭闹着,寻死觅活,定要铰了头发去做姑子。恰逢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信两个尼姑在贾府走动,闻得此事,便如获至宝。她们哪里是真心渡人,不过是见芳官等几个女孩子年轻伶俐,可以当做不要钱的劳力使唤。
两人便到王夫人跟前,花言巧语,说得天花乱坠:“太太不知,这些女孩子到底是佛门缘分,经历这番磨难,正是悟道的机缘。若真让她们流落在外,或是配了小子,只怕沾染尘俗,越发不好了。不如让我们度了去,皈依佛门,一则消灾减孽,二则也是她们的造化,三则,也是太太的功德啊!”
王夫人近日正为这些事烦心,听她们说得有理,又想着能积些功德,便欣然应允,道:“既是这样,你们就发了善心,将她们领了去罢。”竟像是处理了什么积年的垃圾,觉得一身轻松。
于是,芳官、藕官、蕊官这几个曾经在舞台上光彩夺目、在怡红院里笑语喧哗的女孩儿,便被这般轻描淡写地送进了那青灯古佛、寂寞深沉的庵堂之中。她们未来的命运,又有谁来怜惜?王夫人只道是做了一件大善事,却不知是将几朵刚刚绽放的花蕾,推入了另一个不见天日的深渊。
怡红院依旧是那个怡红院,只是再没有了晴雯撕扇时的娇音,没有了芳官醉卧时的憨态,没有了四儿玩笑时的灵动。宝玉独自坐在窗前,看着那空荡荡的床铺,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病中补裘的执着身影。他拿出那两根珍藏的长指甲,贴在胸口,那冰冷的触感,一直凉到了心底最深处。
“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他喃喃地念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