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含笑点头,便启朱唇,发皓齿,吟道:“三五中秋夕,”
湘云不假思索,接口道:“清游拟上元。”
黛玉赞了一声好,又接:“撒天箕斗灿,”
湘云仰头看了看繁星密布的夜空,应道:“匝地管弦繁。”
你一句,我一句,真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那诗句便如珍珠一般,从她们口中滚滚而出。从“几处狂飞盏”到“谁家不启轩”,从“轻寒风剪剪”到“良夜景暄暄”,直斗得难分难解。诗句或写景,或抒情,或引经据典,或即兴发挥,仿佛把满腹的才华,都倾泻在这清冷的中秋夜了。
正联到“争饼嘲黄发,分瓜笑绿媛”一句,湘云才思敏捷,又接了下去。黛玉见她如此,也不甘示弱,便道:“犯斗邀牛女,”湘云望望天河,对:“乘槎访帝孙。”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酣畅淋漓。黛玉又接:“晦朔魄空存,”湘云道:“壶漏声将涸。”
对到这里,二人的诗句,已渐渐从先前赏月游宴的欢愉,转向了一种更深沉的、对时光流逝、人生无常的感慨。那调子,便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悲音。
正在这时,史湘云却忽然觉得小腹有些胀痛,想是方才茶喝得多了。她四下一望,只见栏外不远处,黑黝黝一个影子晃动在水里。她只道是黛玉命丫头藏在暗处吓她,便笑着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扑喇喇”一声,那黑影竟惊飞起来,原来是一只白鹤,嘎然一声,直往藕香榭后飞去。
湘云猛然被这一惊,那尿意倒被吓退了三分,而那诗思,却如泉涌般喷薄而出。她望着那白鹤飞去的方向,水中月影被搅碎,又慢慢聚拢,那鹤的身影从塘上掠过,带着一种孤高的、清寒的美。她福至心灵,脱口吟道:
“寒塘渡鹤影。”
这一句出来,黛玉听了,猛然叫好,又是跺脚,又是赞叹:“了不得,了不得!这‘寒塘渡鹤影’,真是何等自然,何等有神!‘寒’字点景,‘塘’字定地,‘渡’字现其动态,‘鹤’字高雅,‘影’字空灵。五个字,竟是一幅绝妙的图画!我竟要搁笔了,对不出下句来!”
她看着湘云,又是敬佩,又是焦灼。再抬头看那天上的月,那月已至中天,光华如水,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像一块巨大的、没有生命的玉石。再看看自己,这孤零零的身子在这样清的夜、这样冷的月光下,一种宿命的悲凉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眼泪,想起那飘零的身世,想起那看不见未来的姻缘,想起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终究不是自己的归宿……那“葬花”的痴念,此刻与这冰冷的月光交融在一起,化作了她生命中最凄美、也最绝望的绝唱。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吟出了下联:
“冷月葬花魂。”
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夜的寂静。史湘云拍手称奇,连声叫绝:“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可是叫完之后,她看着黛玉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哀,心里忽然猛地一沉,觉得这句子虽然绝妙,却实在太过悲切,太过不祥了。她忙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凄清奇谲之语。”
黛玉默然不语,只望着那池中微微荡漾的月影,仿佛自己的魂魄,也已被那冰冷的月光埋葬了。
就在这万籁俱寂,二人被诗句的悲意笼罩之时,忽听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了。”
二人不防,吓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只见她仍穿着那件玄色的道袍,头上戴着妙常髻,项上挂着那一串念珠,手中执着一柄拂尘,在月光下,真像个飘然出世的仙姑。
妙玉走上前,看了看石桌上她们方才录下的诗稿,叹道:“方才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得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而有,所以我出来止住。”
黛玉和湘云素日深知妙玉的脾气,见她出来,都不甚诧异,只笑道:“你倒是个不请自来的考官。”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检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随我到栊翠庵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
二人知她天性孤僻,不好违拗,且也正想去她那里品茶,便起身随她,往栊翠庵来。庵中静悄悄的,只有佛前一盏海灯,吐着幽幽的光。妙玉唤道婆烹了茶,自己便在灯下,铺开素笺,蘸饱了墨,将那“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之后的诗句,一挥而就,续成了整整一篇。
黛玉和湘云接过来看时,只见妙玉笔走龙蛇,续道:“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那诗句,果然将方才那过于悲戚的调子,引向了一种更为玄远、更为幽僻的境界,仿佛在凄楚之上,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命运的阴影。最后以“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作结,看似归于平静,然而那“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的尾声里,却分明透着一种无尽的、欲说还休的苍凉。
黛玉湘云看毕,皆称赞不已,说:“可见咱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
妙玉见天色将明,便送她二人出了庵门。黛玉和湘云各自回去安置,那心头的千般滋味,万种愁绪,却如何能轻易平息?
黛玉回到潇湘馆,紫鹃早已等得心焦,忙服侍她睡下。她躺在帐中,望着窗外渐渐淡去的月光,耳边仿佛还回响着自己那句“冷月葬花魂”。这诗句,像一句谶语,牢牢地钉在了她的命运里。她知道,今夜这凹晶馆的联诗,连同那凸碧堂上呜咽的笛声,都将如同一个苍凉的手势,永远地定格在这繁华将尽的中秋夜里了。而她那颗敏感多愁的诗心,早已在“冷月葬花”的吟哦中,预支了全部的、冰凉的结局。
月光,依旧是那轮月光,只是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