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亮,圆得教人心慌。像一枚悬在天鹅绒幕布上的水晶盘,冷冷地照着这人间最繁华也最寂寞的宴席。贾母被众人簇拥着,高坐在凸碧堂的正位上,身下是铺了厚厚猩猩毡的胡床,手中捧着缠丝白玛瑙的暖炉,可那寒意,却丝丝缕缕地从心底里透上来,任多少暖炉也烘不热了。
她环视着周遭,那一张张强颜欢笑的脸,在明晃晃的烛火下,竟显得有些浮泛,有些不真切。尤氏垂手侍立在旁,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倦意,像一株被秋霜打蔫了的海棠。贾母心头一软,仿佛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刚嫁入宁国府、眉眼还带着新妇羞涩的小媳妇。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尤氏的手背,那手竟是冰凉的。
“好孩子,”贾母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慈祥,也格外苍老,“难为你在这里陪着我这老婆子。夜也深了,风也冷了,你且回去罢。珍哥儿虽说……唉,终究是你的倚靠。这大节下的,夫妻团圆才是正理。”
尤氏的眼圈儿微微一红,忙低下头去,声音轻得像一缕烟:“老祖宗说哪里话,能在您跟前伺候,是孙媳的福分。我……我心里是极愿意的。”她嘴上这般说,那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挪动了一下。
贾母是何等样人,怎会看不出她这欲言又止、欲去还留的情状?心里便又添了一分酸楚。这偌大的家族,表面上是花团锦簇,内里却早成了空架子,连媳妇们的一点真心欢笑,也需得她这老祖宗来勉强维持了。她挥了挥手,语气里带了些不容置喙的怜惜:“去吧,去吧,我知你的心。再不走,倒显得我这老婆子不近人情了。”
尤氏这才千恩万谢地去了,那背影,在溶溶的月色里,竟有几分仓皇的意味。
人越发少了,那热闹便像退潮般,哗啦啦地散去,只留下一片清冷的沙滩。风从山谷里吹过来,带着桂花的残香,和一种说不出的萧瑟。贾母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像被人掏走了一块什么。她强打起精神,对身旁侍立的鸳鸯道:“这忒静了些,反叫人心里头发空。去,叫那吹笛子的女孩子来,拣那清越婉转的曲子,远远地吹来我听。”
乐工们奉命来了,就在那桂花树下,寻了块山石坐下。笛声便幽幽地响了起来,初时还清亮,像一道银色的泉,流淌在月色里。可不知怎的,那调子越吹越悲,呜呜咽咽的,仿佛有无穷的幽怨,要借着这月色,向那无垠的夜空倾诉。
贾母静静地听着,那笛声,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敲在她的心坎上。她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了这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贾府,想起了那些逝去的青春、凋零的红颜、还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分明能感觉到的、日渐逼近的衰颓之气。一滴泪,毫无预兆地,就从她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下来,凉凉的,一直凉到心里去。
“完了,”她想,“这光景,竟像是那戏文里唱的,‘盛宴必散’了。从前何等热闹,何等风光,如今竟连这中秋夜宴,也撑不起一点真心的喜气了。”这念头像一根针,狠狠地刺了她一下。
众人见贾母垂泪,顿时慌了手脚。王夫人忙上前劝道:“老太太是听这笛声,听得入神了。想是那曲子太悲,勾起了心事。”探春也忙递上帕子,强笑道:“老祖宗快别伤心,您这一落泪,我们这心,也跟着碎了。”
贾母接过帕子,拭了泪,勉强笑道:“我何曾伤心?是那风,吹得我眼睛不舒服。”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扬起的欢欣,“这笛声好,清雅。来,让她们再吹一曲热闹些的,咱们也学那年轻人,‘接着奏乐,接着舞’!”
然而,那强装的欢颜,如何能骗得过明眼人?这凸碧堂上的中秋,终究是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阴翳。
就在贾母对月伤怀之际,那潇湘馆里的林黛玉,却也正独立在沁芳闸边,对着一池秋水,一弯冷月,默默出神。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月白绣竹子的夹纱袄子,系着一条墨绿绫子的百褶裙,风吹起她的衣带,飘飘然的,仿佛随时都要凌风而去。那月光的清辉,洒在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更添了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她心里头,正翻涌着无数伤春悲秋的句子,想着这花开易见落难寻的无奈,想着自己这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身世,那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地落下来。
正自垂泪,忽听得身后一声清脆的呼唤:“林姐姐!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又跟月亮诉什么委屈呢?”
黛玉忙拭了泪,回头一看,只见史湘云穿着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笑嘻嘻地走了过来,脸上红扑扑的,带着几分酒意,更显得英气勃发。
“我当是谁,”黛玉微微嗔道,“原来是你这个疯丫头。不在上头挺尸去,跑来撞尸哪?”
湘云走上前,一把拉住黛玉的手,笑道:“我可受不了那上面的拘束!一个个装模作样的,好没意思。你看那凸碧堂,人多得乌压压的,哪有这里水边清雅?横竖她们做她们的‘大江东去’,咱们且来一番‘晓风残月’!走,我知道一个好去处,叫凹晶馆,那地方临水倚山,最是赏月吟诗的好所在,咱们去那里联诗,岂不风雅?”
黛玉本自心绪不佳,被她这一番怂恿,倒也勾起了诗兴,便点头道:“也罢,就陪你疯一回。”
两人携了手,沿着那卵石铺就的小径,迤逦往凹晶馆来。一路上,但见竹影参差,苔痕浓淡,那月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洒下斑斑点点的银辉。夜雾渐渐起来了,像一层极薄极软的纱,笼在水面上,罩在山石间,恍恍惚惚的,如同梦境。
湘云指着那馆上悬着的匾额,笑道:“林姐姐,你瞧这‘凹晶’二字,用得何等新奇别致!我只觉念在口里,便有一股清寒之气。”
黛玉点头,若有所思地应道:“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那年盖这园子,试才题额,天下所有的亭台楼阁,大约无出其右,竟是‘凸碧’、‘凹晶’四个字最妙。‘凸’者,如山之挺拔;‘凹’者,如水之幽深。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凸碧堂去;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来这凹晶馆。这竟是处处留心,皆学问了。”
湘云听得拍手赞叹:“好!真真是好!亏你想得透彻。比那些‘轩’啊‘馆’的,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她二人一个是锦心绣口,一个是才思敏捷,一路谈论,更觉趣味相投。
到了凹晶馆前,只见几间竹屋临水而建,四面皆是游廊曲桥,栏杆下便是清澈见底的溪水。此时天上月,水中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水晶宫中。微风过处,粼粼然池面铺翠,真令人神清气净。
二人便在临水的卷篷底下坐了,命丫鬟婆子将预备下的吃食摆上,不过是些月饼、鲜果、精致茶点之类。湘云性急,便道:“咱们也别辜负了这好月色,这就开始罢。不如就以‘三五中秋夕’起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