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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袭人升职记与宝玉的咸鱼哲学(第2页/共2页)

宝玉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罢了罢了,让她睡。”他百无聊赖地在凉榻上滚了两滚,前几日偶然听得小戏子们唱那“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牡丹亭》调子,那婉转缠绵的曲韵忽地在他空落落的脑子里盘旋起来。

“对!找龄官去!”宝玉一拍大腿,眼中顿时有了神采。那小旦龄官,眉眼流转间,竟有几分林妹妹的清愁神韵,嗓子更是清亮如碎玉。他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鞋,也不唤人,顶着午后依旧毒辣的日头,熟门熟路地直奔梨香院而去——大观园里那方丝竹管弦的小天地。

梨香院静悄悄的,想是众优伶多在午憩。宝玉蹑手蹑脚溜进去,东张西望,终于在院落深处那架开得泼辣绚烂的蔷薇花荫下,觅得了伊人身影。

龄官独自坐在花下的石凳上。一身素净的练功常服,青丝随意挽起,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正对着石桌上一个小药罐怔怔出神。手里一柄小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眉尖若蹙,笼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薄怨,活脱脱一个“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活写照,比那戏台上更添几分令人心碎的韵致。

宝玉眼眸一亮,几步抢上前去,脸上堆起自认最是风流蕴藉、温润无害的笑容:“龄官!好姐姐!一个人在这儿熬药呢?怪闷得慌。好姐姐发发慈悲,把那套‘袅晴丝吹来闲庭院’的好曲子,拣你顶拿手的,唱几句与我解解闷儿可好?”他语气轻快,带着点撒娇耍赖的意味,仿佛笃定了眼前这病西施,断不会拒绝他这位怡红公子的“恩典”。

龄官被他惊得一颤,猛地抬首。看清是宝玉,那双笼着愁雾的秋水明眸里,非但没有丝毫受宠若惊的喜色,反而掠过一丝清晰可辨的厌烦。她蹙起那两弯细细的柳叶眉,身子不着痕迹地向旁侧了侧,刻意拉开了距离,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深井里刚汲上来的水:

“嗓子倒了。唱不了。”

宝玉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讪讪,却是不屈不挠。只道她是客气推脱,或是嫌自己诚意不足,立刻又涎着脸凑近半步,笑容愈发灿烂讨好,带着哄劝的意味:“好姐姐,别哄我。前儿我还听见你在后头吊嗓子呢,清亮得紧!就唱两句,就两句!”他甚至学着戏台上的架势,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姐姐开开金口,我必有重谢!”

他这般黏糊糊的纠缠和自以为是的“魅力攻势”,彻底点燃了龄官心头的火气。少女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得药罐子都晃了几晃。她板起那张精致却毫无血色的脸,眼神像淬了寒冰的小刀子,直直刺向宝玉,语气又冷又硬,带着十二万分的不耐与鄙夷:

“蔷二爷来了叫我唱,那是我的本分!你算哪门子的主子?也配来支使我?我今儿偏不唱!”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就是倒了嗓子,哑成破锣,也与你贾宝玉不相干!请——自——便!”言罢,竟是看也不再看宝玉一眼,重新坐下,只将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甩给了他。

宝玉:“……”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如同被劣质的浆糊糊住。从小到大,他贾宝玉在这钟鸣鼎食的荣国府、在这莺莺燕燕的大观园,何尝不是众星捧月、人见人爱的“活凤凰”?何曾受过这等劈头盖脸的抢白?而且还是被一个买来的小戏子!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直愣愣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股羞恼的热气直冲囟门,尴尬得脚趾几乎要在青砖地上抠出一座新的怡红院来。正臊得恨不能遁地而逃,院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救星?还是另一场难堪的见证者?

来者正是贾蔷。这位宁国府的正牌玄孙少爷,手里如捧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极其精巧的金丝小雀笼,笼中关着一只羽色油亮、活蹦乱跳的小玉顶雀。贾蔷脸上带着献宝似的讨好笑意,径直朝龄官走来。可刚近前,便敏锐地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的不对劲——龄官背对着宝玉坐着,纤弱的肩膀绷得紧紧的,眼圈似乎还泛着微红?宝玉则像个被先生罚站的蒙童,一脸尴尬讪讪地杵在一边。

贾蔷心头“咯噔”一沉,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三分。他先一步抢到龄官身侧,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小心翼翼:“龄官,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说着,忙将那精巧绝伦的雀笼献宝似的捧到她眼前,“快瞧瞧,费了好大功夫给你寻来的小玩意儿!会唱会跳,给你解个闷儿!”

龄官这才侧过脸,瞥了一眼笼中那扑腾不休的小雀。非但毫无喜色,那两弯柳眉反而蹙得更紧,苍白的脸上瞬间蒙上一层更深的阴霾,甚至隐隐透出薄怒。

“贾蔷!”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尖锐的诘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弄个雀儿来关在这金丝笼里,耍着它取乐?还巴巴地拿到我眼前显摆?”她伸手指着那金丝笼,指尖微微发颤,“你瞧瞧它!被关在这金丝编就的牢笼里,纵有翅膀,可飞得出去?你将它弄来,与当初戏班子里买我们这些会唱会跳的丫头,又有何分别?还不都是关在笼子里供人逗乐解闷的玩意儿!”

她越说越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急速积聚:“你……你分明是存心要呕死我!拿它来比着我!作践我!”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上了破碎的哭腔,猛地扭过身去,肩头抑制不住地微微抽动。

贾蔷彻底懵了!他一片赤诚,想着寻个新奇玩意儿为心上人解忧散闷,哪曾想这马屁结结实实拍在了马蹄子上,还拍出了惊天动地的效果!眼见龄官哭得如雨打梨花,他心疼得手足无措,脸色煞白,手里的雀笼瞬间成了滚烫的烙铁。

“哎哟!我的好龄官!我的心肝肉!”贾蔷急得直跺脚,语无伦次,“我……我哪敢比着你!我……我真是猪油蒙了心!糊涂透顶!我这就放了它!立刻!马上放生!”他慌慌张张地摸索着打开那精巧的金丝笼门,手忙脚乱地将那受惊过度的小雀掏了出来。那小雀得了自由,双翅奋力一振,“嗖”地一下便窜上了头顶的蔷薇花架,头也不回地向着辽阔的蓝天疾飞而去,只留下几片零落的羽毛,悠悠飘坠。

贾蔷望着空荡荡的笼子,又看看仍在抽噎的龄官,急得满头大汗,赌咒发誓:“放了!你看,它飞了!飞得多自在!好龄官,快别哭了!是我蠢笨!是我该死!你身子骨本就弱,再哭坏了可怎么得了?要不……我这就去请大夫?你想吃点什么?想听什么戏文?只要你开口,刀山火海我也……”

龄官听着他这笨拙急切、恨不得剖心明志的赔罪,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她偷偷侧过一点脸,眼角余光瞥见贾蔷那副抓耳挠腮、恨不能把心肝都掏出来捧给她的狼狈相,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用力绷住,带着浓浓的鼻音,极轻地“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份滚烫的歉意。

一旁呆立的宝玉,从贾蔷出现到龄官勃然作色,再到贾蔷放鸟赔罪、笨拙安抚,整个过程看得是目瞪口呆,如同看了一出跌宕起伏、反转再反转的活折子戏。他脸上的尴尬早已被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心灵冲击所取代。他看看那雀儿消失无踪的碧空,又看看对着龄官小心翼翼、满心满眼只装着伊人、笨拙讨好着的贾蔷,再看看那个虽然还在“生气”、但眼角眉梢已褪尽方才对自己那种刺骨冰冷与厌恶、反隐隐透出几分娇嗔意味的龄官……

仿佛一道雪亮的闪电,骤然劈开了他混沌已久的灵台!宝玉僵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灵魂出窍般喃喃低语:

“原来……原来竟是如此……”

他骤然明白了!龄官方才对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并非故作姿态,亦非针对他贾宝玉个人,而是因为……她那盈盈秋水般的眼眸里,她那颗玲珑剔透的心坎上,早已被另一个人——贾蔷——塞得满满当当,再无一丝缝隙容得下其他任何闲杂人等!她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唱”与“不唱”,皆只为那一个人心弦牵动!她并非天生冷硬,只是那万般绕指柔情,独独给了贾蔷一人!

“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泪……”宝玉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这句话如同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咔哒”一声,开启了他心底某个深埋的困惑之锁。从前他总以为自己是那普照众生的暖阳,以为这园中所有灵秀女儿都该围着他转,承沐他的温柔。今日梨香院这惨痛一课,痛彻心扉却又无比清晰——情之一字,竟有如此铁律:一人只分得一份眼泪!龄官全部的泪与笑,都只系于贾蔷一身,那是她命定的“分定”!而他贾宝玉,在龄官这出人生大戏里,连个露脸的龙套都算不上,顶多是个惹人嫌厌、突兀闯入的背景板!

原来,情缘天定,半点强求不得。原来,他贾宝玉,从来就不是这方天地的中心。

宝玉像被抽去了全身筋骨,失魂落魄地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踩在棉花上,踉跄着走出梨香院。身后,依稀还传来贾蔷笨拙却温柔至极的哄劝声。午后的阳光金灿灿地泼洒在他身上,他却只感到一阵阵透骨的寒意。那句“分定”的顿悟,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巨石,重重压在他刚刚被梦中“木石姻缘”震动过的心坎上。他摇摇晃晃地走着,脑子里一片混沌的乱麻:一会儿是宝钗听闻梦话时那张骤然失血、惊惶欲绝的惨白面孔和那对刺目的歪嘴鸳鸯;一会儿是龄官对着贾蔷时那转瞬即逝、带着嗔怪却终究融化的笑意;一会儿又是自己梦中那声斩钉截铁的嘶喊——“木石姻缘”……

他行至沁芳闸边,看着脚下潺潺东逝的流水,一股莫大的悲怆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他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双手捂住了脸,竟孩子般哀哀地嚎啕起来:

“林妹妹啊!我的好妹妹!我这心里……乱得像一团扯不断的麻!这眼泪……到底该为谁而流?谁命里的泪……又注定是为我而落啊?”嚎罢,又觉得这问题实在太过艰深,简直比他父亲逼他研读的八股文章还要难上万倍,索性身子一歪,颓然仰倒在石头上,望着天上悠悠飘过的流云,继续做他那条万事不萦于怀的“富贵闲愁”咸鱼去了。

怡红院里,袭人终于从小憩中悠悠醒转,神清气爽。她一边整理着被宝玉滚得如同遭了劫的凉榻,一边听着小丫头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汇报梨香院传来的“最新战况”——宝二爷如何兴兴头头去点歌,如何被龄官姑娘冷言冷语怼得灰头土脸,如何目瞪口呆看着蔷二爷放鸟赔罪的“盛况”,又如何失魂落魄、三魂丢了七魄般回来,最后在沁芳闸边捶胸顿足、对天悲号。

袭人听完,手上整理被褥的动作微微一顿,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她拿起拂尘,慢条斯理地拂拭着榻上并不存在的微尘,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

“咱们这位二爷啊……”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辨不清是无奈还是淡淡的嘲弄,“咸鱼翻身,翻的却是那布满尖刺的一面。这下可好,梨香院里碰了一鼻子灰,总该知道,这世上的好姑娘,并非个个都吃他那套‘温存体贴’的暖风了?”她顿了顿,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也好,碰碰钉子,醒醒他那糊涂脑子。省得一日到头,真当自己是那能普渡天下女儿、解万千愁肠的活菩萨呢。”

她款步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那面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伸出纤纤玉指,仔细地理了理鬓边一丝微乱的发丝。镜中的女子,眉目温婉,神色沉静如水。她轻轻拉开梳妆台最底层那个带暗锁的小抽屉,取出一枚沉甸甸、簇新的荷包。解开系带,里面静静躺着今日刚领到的、属于“准姨娘”份例的、崭新锃亮的二两雪花纹银和一吊黄澄澄的铜钱。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重,轻轻抚过那冰凉坚硬的银块和圆润微暖的铜钱,发出细微而悦耳的、属于“实在”的轻响。

袭人对着镜中那个温顺沉静的影子,缓缓地,绽开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带着尘埃落定般安稳的微笑。

管他宝二爷是顿悟了“分定”玄机,还是继续在富贵闲愁里做他的逍遥咸鱼。

管他什么“木石前盟”“金玉良缘”的糊涂官司。

她袭人的“分定”,眼前这沉甸甸、冰凉又温热的二两银子一吊钱,才是顶顶真格、握在手心里的日子。

这实实在在的分量,抵得过世间万千飘渺的痴念与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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