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观巍峨的殿宇在骄阳下闪烁着庄严的金光,今日荣国府女眷的驾临,更令这座古观平添了人间富贵无边的气象。贾母端坐于观内特设的锦缎交椅之上,满身绫罗珠翠,却微微蹙着眉,对着侍立一旁的王夫人叹道:“福气这东西,多了竟也成了负累。整日里珍馐美味,绫罗裹身,倒叫我心头沉甸甸的,总觉该寻个去处散一散,再替小辈们求些新福泽,方是长久之道。”那语调里,竟带着一丝凡俗世人难以理解的、被福气撑得太满的淡淡愁绪。
一时间,环佩叮咚,香风细细。王熙凤穿花蝴蝶般张罗着,太太奶奶、小姐丫头们簇拥着贾母,珠围翠绕,迤逦而行,直把清虚观前那青石板路铺成了锦绣地毡。街市两旁,万头攒动,百姓们屏息仰望,仿佛看的不是豪门贵妇,而是云端降下的神妃仙子。
人流中心,宝玉一身簇新华服,金冠束发,俊逸非凡,目光却如粘了蜜糖,只在那弱柳扶风的身影上流连。林黛玉由紫鹃小心搀扶着,纤细得如同初春枝头将绽未绽的嫩蕊,眉尖若蹙,含愁笼烟。她眼波微转,掠过宝玉那毫不掩饰的热烈目光,心头便似被细针轻轻一刺,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泛了上来:“这人山人海,好不烦厌!那呆子,眼珠子怕不是又要不够使了。”她刻意别过脸去,只留给他一个清冷如霜的侧影。
观主张道士,须发如雪,一身玄色道袍飘飘若仙,早率领着满观道士雁翅般排开,法鼓铙钹齐鸣,声震云霄。他趋步上前,对着贾母便是深深一揖,声若洪钟,带着十二万分的敬仰:“老封君驾临,真乃蔽观千载难逢之祥瑞!您老人家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分明是福泽深厚,寿与天齐!三清祖师今日,怕也要因您而喜笑颜开!”那话语字字滚烫,句句熨帖,直直送入贾母心坎里去。
贾母果然被这通炽热的颂扬烘得通体舒泰,脸上笑纹舒展如秋日盛开的金菊,她摆摆手,语气却是掩不住的得意:“张爷爷太抬举老身了!不过是带这些孩子们来,给祖宗们上炷香火,替他们……尤其是这个最不省心的宝玉,求菩萨多照拂些罢了!”
张道士那双阅尽世情的慧眼,立时精准地捕捉到了人群中最璀璨的那颗明珠——宝玉。他亲热地执起宝玉的手,细细端详,口中啧啧赞叹:“了不得!了不得!哥儿这面相,天庭饱满如覆玉盏,地阁方圆似托金盘,贵气直冲斗牛!再看这气色,红润中透出莹莹宝光,分明是红鸾星动,佳期在即的吉兆啊!”他一面说,一面那目光在宝玉面上逡巡,仿佛在估价一件稀世奇珍。
贾母心头猛地一跳,“佳期”二字如同冰珠落入心湖,瞬间激起一片警觉的涟漪。她面上笑容不减分毫,却不着痕迹地将话头轻轻拨开:“嗐!他还是个没笼头的马儿,哪里就说到那个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收心读书,旁的都还早着呢!”那语调温和,内里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
张道士何等玲珑剔透,立刻嗅出了贾母那不动声色的戒备。他笑容不改,话锋倏转:“老封君教训得极是!不过哥儿福泽深厚,贫道这里倒积攒了些小玩意儿,皆是四方道友虔诚供奉的些许心意,不值什么,给哥儿拿着玩耍,沾染些道门的清灵之气罢了。”话音甫落,一名眉清目秀的小道童已端着一个覆着大红锦缎的托盘,恭恭敬敬走上前来。
锦缎揭开,刹那间宝光四射,映得整个殿堂都亮了几分。金璜玉玦、明珠玛瑙、珊瑚翡翠……各色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珠光宝气直欲迷了人眼。张道士的目光在宝玉和林黛玉之间微妙地一转,随手拈起其中一件金光灿烂、形态威猛的小麒麟,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诱惑:“老封君您瞧,这金麒麟,乃深海寒铁融了赤金所铸,灵性天成!尤其适合青春年少的哥儿姐儿们贴身佩戴,可增福慧,延寿考,更能……更能结下三生石上注定的好姻缘!”
“金麒麟”三字,如同三枚无形的钢针,猝然刺破了大殿内原本和乐融融的假象!
宝玉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盘中一颗滚圆的珍珠,闻声下意识地“咦”了一下。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异常。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史湘云颈间常悬的那个小金麒麟,两个影像瞬间重叠。这纯粹是一种毫无机心的直感反应,如同孩童看见熟悉玩具时的自然流露。
然而,这声轻“咦”,落入黛玉耳中,不啻于九天惊雷!她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酸楚,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脑中轰然作响,无数尖利的声音在疯狂撕扯:
“金麒麟!他竟这般在意那金麒麟!”
“史湘云!他心心念念的,终究是那金麒麟的主人!”
“我林黛玉在他心中,原来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一缕飞絮!”
“金玉良缘!金玉良缘!这四字魔咒,终究是要将他夺走!”
“苍天啊!既生我黛玉,又何苦让我遇见他,受这剜心刺骨的煎熬!”那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她的心。
林黛玉素来是心细如发,情烈如火的性子。此刻,那翻江倒海的醋意和锥心蚀骨的委屈,再也无法压抑。她猛地抬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唇角勾起一抹冰凉入骨的冷笑,那声音清泠泠的,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地穿透周遭的嗡嗡人语,直刺宝玉的耳膜:“宝二爷的眼力,当真是一等一的好!这满盘子的珠光宝气,竟只单单入了那金麒麟的眼!想是那物件儿,与二爷有着前世今生解不开的‘金玉奇缘’罢!”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浓得化不开的酸楚和怨怼,在大殿肃穆的香火气息中弥漫开来。
宝玉正兀自沉浸在“此麒麟与云妹妹那只何其相似”的单纯思绪里,猝不及防被这兜头盖脸的冰锥砸得懵了。他霍然抬头,撞进黛玉那双燃烧着幽怨火焰的明眸,只觉一股巨大的冤屈涌上心头,俊脸涨得通红:“妹妹!你……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我不过看它形态新奇,多瞧了一眼罢了!何曾有过什么‘奇缘’不‘奇缘’的?我心中……”那句“我心中从来只有妹妹一人”几乎要冲口而出,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万语千言堵在喉头,憋得他胸口发痛,只能化作一声急促而委屈的喘息。
黛玉见他这般急于撇清,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她眼中更成了心虚的铁证!一股邪火“腾”地窜起,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她浑身微微发颤,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碎冰相击:“是了!是了!二爷自然是看它新奇!金的、玉的,自然都是好的!都是世间罕有的宝贝!唯有我林黛玉,草木凡胎,无金无玉,命薄如纸,原就不配入二爷的尊眼!二爷心里装的,是金玉良缘,是麒麟成双,哪里还容得下我这蒲柳之姿?”语至最后,已是字字泣血,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瞬间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盈盈欲滴,那凄楚欲绝的神态,足以令铁石心肠亦为之碎裂。
宝玉被她这番连珠炮似的诛心之言刺得体无完肤,一股莫大的冤屈和无处宣泄的狂躁猛地攫住了他。他只觉得百口莫辩,看着黛玉那泪光点点、绝望哀恸的模样,一股毁天灭地的冲动直冲顶门!他的目光,骤然死死盯住了自己胸前那块温润生光的通灵宝玉——一切的根源,所有金玉之说的祸端!
“都是你这作祟的孽障惹的祸!”一声狂怒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猛地炸响在寂静的大殿!宝玉双目赤红,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抓住颈间那根五彩丝绦,“嘶啦”一声扯断,将那象征着天命与祥瑞的通灵宝玉,决绝地、带着毁灭一切的恨意,狠狠掼向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
“哐啷——!”
一声尖锐刺耳、惊心动魄的脆响,震得整座大殿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而落!那块莹润的美玉在地上猛烈地弹跳了几下,滴溜溜打着转,竟奇迹般地完好无损。然而这石破天惊的一摔,已如同在凝固的湖面投下了万钧巨石!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所有人!连那悠扬的木鱼声也戛然而止,空气仿佛被冻结。
“我的玉!”离得最近的贾母发出一声魂飞魄散的尖叫,老脸瞬间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若不是鸳鸯和王夫人眼疾手快死死搀住,几乎要栽倒在地。她挣脱搀扶,踉跄扑到那玉跟前,颤抖着双手将它捧起,紧紧捂在胸口,心肝俱裂地哭喊:“我的孽障!我的小祖宗啊!你这是要活活剜了老祖宗的心肝吗?这命根子也是你能摔得的?它是你的护身符,你的命啊!它……它哪里得罪了你啊!”那声音嘶哑凄厉,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