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花冢旁,碎红委地,残香暗销。林黛玉纤弱的身影在落英深处微微起伏,一捧净土掩埋的哪里是凋零的芳魂,分明是她自己零落成泥的心事。泪珠儿断线似的滚落,打湿了襟前素绢,洇开一朵朵深色的伤悲。她觉得自己便是那枝头最伶仃的一片花瓣,被无情的风裹挟着,飘零辗转,终将无声无息地消逝在这肮脏尘泥里。
“妹…妹妹…”一声带着浓重哭腔、颤巍巍的呼唤,如同从幽暗的水底艰难浮起的气泡,微弱地撞碎了林间的寂静。黛玉肩头一颤,泪眼婆娑地回首望去。
天!那是怎样一个狼狈的贾宝玉!他顶着一双肿得如同熟透蜜桃的眼睛,水光泛滥,眼角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几片枯黄的草叶纠缠在他散乱的发间,青缎袍子的下摆沾染了泥泞,活脱脱是从那《山海经》里走出的失魂落魄的精怪。他踉跄着扑过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抓住那渺茫的稻草。
黛玉的心,本是汪洋里一叶孤舟,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狠狠撞了一下。她慌忙敛住心神,小脸一绷,硬生生将那一丝几乎脱口而出的关切压了下去,化作唇边一缕带着冰碴的冷笑:“哟,”声音脆生生的,却透着彻骨的寒意,“宝二爷这是打哪个荒山野岭钻出来的?莫不是也来寻一方风水宝地,预备着身后事么?”那“身后事”三个字,被她咬得又轻又重,像淬了毒的银针,细细密密扎向对方的心。字字句句皆是控诉:你再不来,我便真要在此处掘一个埋我自己的坑了!
宝玉被她这霜刀雪剑般的话语刺得浑身一颤。方才一路寻来,胸中翻涌的万般怜惜、千种哀愁,那点刚酝酿好的同病相怜的凄美情绪,瞬间被一股灭顶的求生欲碾得粉碎!他猛地扑上前,双手胡乱地想抓住黛玉的衣袖,却又不敢真碰,只在空中徒劳地挥舞:“妹妹!我的心肝儿!我的玉!”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炽热,“这混沌天地间,除了你,我眼里心里可曾还有半个人影?什么‘金’啊‘玉’啊——”他急急地顿住,疯狂地用眼神暗示着那薛宝钗项上金光刺目的长命锁,“那都是外头那些黑心烂肺、嚼舌根的下作人捏造出来的混账话!我贾宝玉若是对那劳什子存了半点心思,就让我…让我…”他急得原地团团乱转,像个没头苍蝇,急切地想寻个最毒最狠的誓言来剖白自己,“就让我立时三刻,变成薛大哥盘子里那只油光锃亮、任人宰割的烤乳猪!”
“噗嗤——”黛玉一个没绷住,那强装的冰山面具裂开一道缝,笑意险些冲口而出。她慌忙用手中早已湿透的鲛绡帕掩住樱唇,贝齿死死咬住下唇,才将那不合时宜的笑声压成一声含混的轻哼。她迅速板起脸,眼波流转间,刻意将目光投向远处一树将谢的桃花,声音依旧冷冰冰的:“哼,你这张嘴,比那蜜罐子还甜,惯会拿这些花言巧语哄骗人。”她微微侧过脸,余光却像带着钩子,牢牢锁住宝玉的神情,“谁知道呢?只怕一见了那明晃晃的‘金锁’,你的魂儿呀,早不知飞到哪重天上去了!”心底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呐喊:快!再多说些!我要听你掏心掏肺的誓言!
宝玉是何等灵透的人物,林妹妹眼底那丝稍纵即逝的松动,如同乌云缝隙里漏下的一线天光,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希望的火焰“腾”地在他心头燃起。他立刻挺直了腰背,仿佛注入了无限的勇气,开启了那“情话如潮水”的闸门。他指着头顶的苍天,跺着脚下的厚土,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赌咒发誓,字字铿锵,恨不得将一颗滚烫的心直接捧出来,捧到黛玉眼前让她看个分明明白。所有的话语,千言万语,最终都凝聚成一个颠扑不破的核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贾宝玉此生此心,唯林妹妹一人!宝姐姐?她的金锁再亮,不过是冰冷的俗物,硌得人心慌,怎及得上妹妹一滴清泪珍贵万分!”他越说越急,情急之下,竟真的伸手去抓颈项上那块通灵宝玉,作势要扯下来,“妹妹若不信,我…我拿这个给你做‘投名状’!”
黛玉看着他急得额角青筋微跳、面红耳赤,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心底那片因猜忌而凝结的寒冰,终究是慢慢地、无声地融化了。那冰水渗入心田,竟也泛起了微温的涟漪。她依旧扭着身子,从鼻子里发出几声轻哼,但那紧绷的肩膀线条已然柔和下来。一场由“葬花”引发的、几乎要酿成“血案”的情感风暴,暂时在宝玉签下一系列诸如“目光在宝姐姐身上停留绝不可超过三秒”、“每日需向林妹妹汇报思想动态”等“丧权辱国”的条约后,偃旗息鼓。
怡红院里的惊魂甫定,宝玉额上冷汗尚未干透,贴身小厮茗烟便捧着一张描金洒花帖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二爷!冯紫英冯大爷府上送来的,请您过府一聚,说是新得了好酒,还有稀罕的玩意儿赏鉴!”
冯紫英?宝玉眼前顿时一亮。这位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纨绔班头,风月场中的魁首,组局邀宴的行家里手。宝玉正被林妹妹那番“灵魂拷问”搅得心绪不宁,急需一个宣泄口,闻言如蒙大赦:“去!自然要去!正是散心解闷的好去处!”仿佛要甩掉满身的烦恼,他几乎是雀跃着出了门。
一踏入冯府那朱漆大门,喧嚣热浪扑面而来。好一派钟鸣鼎食、富贵逼人的“轰趴”气象!丝竹管弦之声盈耳,珍馐美馔之香缭鼻。主人冯紫英一身锦袍,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身旁已坐着两位宾客:一位是体态丰硕、满面红光,正抓着一条油亮亮的鹿腿大嚼的薛蟠薛大傻子;另一位,则如鹤立鸡群,安静地坐在角落,一身素雅青衫,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得不似凡尘中人——正是名动京师、忠顺王府的当家小生,艺名琪官的蒋玉菡。他仅仅是垂眸静坐,周遭的浮华喧嚣便自动为他让出一片清幽之地,仿佛有月光独独倾泻在他身上。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愈加热烈。冯紫英趁着酒兴,抚掌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干喝闷酒岂不辜负?来来来,行个酒令助兴,如何?”众人轰然叫好。
轮流转至蒋玉菡面前。他从容起身,略一沉吟,那清越如玉石相击的嗓音便流淌出来:“花气袭人知昼暖。”七个字,文雅蕴藉,意境悠长,恰如其人。
话音落定,满堂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按下了暂停键,静了一瞬。就在这微妙的寂静里,“哐当——!”一声巨响炸开!只见薛蟠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杯盘乱跳。他一张大脸涨成了猪肝色,绿豆小眼瞪得溜圆,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指着蒋玉菡,又指向宝玉,激动得唾沫横飞,声震屋瓦:
“‘袭人’?!哎呦喂我的老天爷!这名字耳熟啊!这不是…这不是宝玉房里头那个…那个水灵灵、粉嘟嘟的丫头吗?!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肥胖的身躯剧烈抖动,“琪官儿!好小子!快说快说!你咋连宝玉屋里头贴身丫头的小名儿都门儿清?啊?哈哈哈哈哈!宝兄弟!有情况啊!你小子行啊!”他挤眉弄眼,一副“我懂我懂”的促狭模样。
宝玉:“……”他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瞬间僵在席上,脸上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比那上好的宣纸还要惨白。手中的酒杯“咣当”一声掉落在猩红的地毯上,酒液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脑海里只剩下无数个“完了完了完了”在疯狂刷屏,呼啸而过——这社死来得哪里是龙卷风?分明是泰山压顶,灭顶之灾!
蒋玉菡也懵了,清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是猝不及防的错愕和狼狈。他慌忙起身,连连摆手,急声解释,清越的嗓音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薛大爷!薛大爷您误会了!天大的误会!此乃前人名句,‘花气袭人知昼暖’,说的是春日花香浓郁,扑面而来,方知白昼渐暖之意!与…与宝二爷房里的姐姐,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啊!”他内心一片混乱:只想附庸风雅吟句诗,怎就惹出这等难堪的绯闻风波?
薛蟠哪里听得进这等文绉绉的解释?他像只终于嗅到血腥味的饿狼,死死咬住了“袭人”这两个字,笑得越发癫狂恣意,声震屋梁。他干脆撸起袖子,腆着肚子,即兴发挥起他那惊世骇俗、足以载入酒令史册的“文盲绝唱”:
“女儿悲——”他拉长了调门,摇头晃脑,“嫁个男人是乌龟!”
“女儿愁——”他挤眉弄眼,“绣房钻出个大马猴!”
“女儿喜——”他嘿嘿淫笑,“洞房花烛朝慵起!”
“女儿乐——”他猛地一拍大腿,声如洪钟,吐出那句石破天惊的污言秽语,“一根**往里戳!”
满堂死寂!针落可闻!
众人:“……”冯紫英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嘴角抽搐着,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把薛蟠这张破嘴缝上。宝玉早已羞愤欲绝,整个人缩成一团,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条缝好让他钻进去,永世不再见人。蒋玉菡面色惨白,眼神放空,开始深刻怀疑人生:我为何要来此?为何要与这群人为伍?这究竟是怎样的孽缘?
宝玉再也无法忍受这炼狱般的煎熬和薛蟠那魔音穿脑的污言秽语,趁着众人被薛蟠的“绝唱”震得魂飞魄散之际,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地低声道:“失…失陪一下,更衣…更衣…”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踉跄着冲出那令人窒息的花厅,倚在雕花游廊冰凉的柱子上,大口喘着气,试图让清冷的夜风吹散脸上的滚烫和心头的羞臊。一抬眼,却见另一头廊柱的阴影下,也悄然立着一个清瘦的身影,正是蒋玉菡。显然,他也被薛蟠的“精神污染”逼出来透气了。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同病相怜的尴尬与无奈。宝玉看着琪官在月色下更显俊美无俦的侧脸,那惊魂未定中带着一丝难堪的神情,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奇异的共鸣。他定了定神,走上前,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真诚:“琪官儿,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台上风姿,台下气度,真真令人心折!”粉丝的倾慕之情溢于言表。
蒋玉菡也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位虽有些莽撞却眼神清澈、并无恶意的贵公子,方才的尴尬稍减。他亦拱手回礼,声音温润依旧:“宝二爷谬赞了。您才是真正的芝兰玉树,名士风流,风华气度,令人心折!”标准的商业互捧模式启动。
廊下清风徐徐,吹散了宴席间的浊气。两人从蒋玉菡新排的戏码,聊到近日京中趣闻,不知不觉间,话题竟默契地转向了对薛蟠方才言行的无奈与吐槽。同仇敌忾之下,距离感竟奇妙地消弭了。宝玉只觉得这琪官不仅容貌出众,谈吐见识也颇为不俗,越聊越是投机,一股“相见恨晚”的豪情陡然冲上心头。
酒意未消,情绪激荡之下,宝玉干了一件让他日后肠子都悔青了的事——他猛地一弯腰,伸手到自己腰间,“唰”地一下,竟将那系着的松花色汗巾子扯了下来!那汗巾颜色清雅如初春新柳,针脚细密,分明是贴身之人耗费无数心血所制。宝玉看也不看,带着几分醉态的豪爽,一把塞进蒋玉菡手中:“琪官儿!今日一见,实乃缘分!这个送你,权当…权当留个念想!”他目光灼灼,带着不容拒绝的热切。
蒋玉菡彻底懵了!手中那柔软的汗巾子仿佛突然变得滚烫。这…这算是哪门子礼节?莫不是古风版的“义结金兰”?可这也太过私密了些!他内心惊涛骇浪,无数念头飞转,但看着宝玉那双坦荡热切、毫无杂质的眼睛,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咽了回去。礼尚往来,人之常情?他心一横,带着几分自己也说不清的慌乱和隐隐的刺激感,也飞快地解下了自己腰间那条茜红色的汗巾子。那汗巾材质名贵异常,触手温润柔滑,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异幽香,据闻是北静王所赐的珍品。
“宝二爷盛情,玉菡愧领!”他将这条价值不菲的茜香罗汗巾塞进宝玉手中,俊美的脸上飞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此乃玉菡随身之物,权作回礼。今日…今日便算是我二人的‘汗巾之谊’?”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说法透着十二万分的古怪。
宝玉浑不在意,只觉得这交换颇有古风侠气,哈哈一笑,珍而重之地将那带着异香的茜香罗揣入怀中。两人相视,竟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做了“坏事”般的隐秘快意,各自带着难以言喻的心情返回了那喧嚣未散的宴席。宝玉摸着怀中那条香得有些霸道的“赃物”,浑然不知,怡红院里,那位素来温柔和顺的袭人姐姐,此刻心中已默默举起了无形的鸡毛掸子!
夜阑人散,宝玉带着一身浓郁的酒气,满脑子回荡着薛蟠那魔音穿脑、不堪入耳的“酒令”,脚步虚浮地踏进了怡红院。更漏声滴答,夜色深沉。
袭人一直悬着心未曾安睡,闻声立刻迎了出来。见他醉态可掬,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柔声道:“我的爷,可算回来了。快换了衣裳歇着吧。”说着便上前为他解衣宽带。手指习惯性地抚上他腰间,那熟悉的松花色汗巾的柔韧触感却并未传来。袭人指尖一顿,心头猛地一沉。再细细一摸,入手竟是滑腻异常,颜色是刺目的茜红!一股浓烈得近乎妖异的异香更是扑面而来,与她素日熟悉的皂角清香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