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咯吱”一声轻响,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受惊的狸猫,翻窗而入。灰布僧袍沾满了夜露和泥泞,正是智能儿!她扑到床前,从怀中掏出两个尚带体温的白面馒头,泪如雨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秦郎!秦郎!你睁眼看看我!我……我偷了庵里的馒头来……你……你吃一口……”
秦钟艰难地睁开眼,看到那张满是泪痕、清瘦憔悴的小脸,死寂的眼中骤然迸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异彩。他伸出枯枝般颤抖的手,死死攥住智能儿的衣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智……智能儿……我的……心肝……你……你来了……等我……等我好了……我们就……就远走高飞……去那……去那海角天涯……只有……只有我们俩……”话未说完,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袭来,他猛地侧身,“哇”地喷出一大口猩红粘稠的血痰!那血溅在智能儿灰白的僧衣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秦郎!”智能儿魂飞魄散,看着那滩刺目的鲜红,声音凄厉得变了调,“你……你这身子……你这身子……莫不是成了盛血的……痰盂?!”无尽的恐惧攫住了她。
当夜,秦钟高烧如焚,神志昏乱。他在滚烫的梦魇中辗转呻吟,口中呓语不断:“智能儿……你的头……光光的……像……像一颗……剥了壳的……卤蛋……好……好摸……”气息奄奄,命悬一线。
陡然!阴风平地起,穿堂过户,吹得烛火狂乱摇曳,几欲熄灭!两个身形飘忽、面目模糊的黑影,如同从最浓的墨汁中渗出,悄无声息地立在了秦钟病榻之前!一人手持一卷散发着幽冥寒气的簿册,另一人则提着一盏摇曳着惨绿光芒的灯笼。那提灯者声音平板无波,如同金属刮擦:
“秦钟!尔阳寿已尽!速速随我二人前往阴司销账!”
声音不大,却直透魂魄!
秦钟被这森寒鬼气一激,竟猛地从昏沉中挣扎坐起,眼中爆发出垂死者最后的、骇人的求生光芒!他伸出枯槁的手,朝着虚空绝望地抓挠,声音嘶哑如同破锣:“鬼差大人!鬼差大人!求……求你们!再宽限一刻!一刻就好!让我……再见宝玉一面!我……我愿以万两黄金……买这一炷香的时间!”
那持簿册的鬼差竟真的从宽大的黑袍下掏出一方非金非玉、刻满诡异符文的算盘,噼啪拨弄两下,声音毫无起伏:“黄金万两,折合阳寿一炷香。可!然阴司概不赊欠!若付不起……”“付得起!付得起!”另一鬼差不耐烦地接口,竟掏出一块闪烁着幽光的黑色玉牌,“花呗分期亦可!速速画押!”他转向同伴,语气竟带上一丝人间烟火气的抱怨,“快些!这月索魂的数目还差十个!上头催得紧!完不成,你我年终的‘冥绩’考评休想过关!”
“鲸卿!鲸卿!”
宝玉如同一阵狂风般卷进秦钟的病室,发髻散乱,眼圈乌黑,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温热的食盒。他扑到床前,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带了参汤来!你……你快喝一口!”
秦钟躺在那里,脸上竟奇异地泛起一层不祥的红晕,眼神亮得惊人,如同燃尽了所有灯油的残烛。他死死抓住宝玉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
“宝玉……好兄弟……你……你听我说……”他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洞穿生死的急迫,灼灼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宝玉茫然的脸上,“从前……从前你我……只道功名富贵……是……是俗不可耐的粪土……只愿……只愿醉卧花丛……游戏人间……何等……何等天真可笑!”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脯剧烈起伏,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喊,字字泣血,句句惊心:
“如今……我……我方知……大错特错!!”
“考取那……蟾宫折桂的功名(985)……才有……才有锦绣前程……佳丽环绕!”
“登上那……执掌乾坤的高位(cEo)……才能……才能呼风唤雨……连……连那佛门清净地里的……芳心……也……也为你倾倒!”
“功名……富贵……它……它真香啊!!!”
最后一个“香”字带着无尽的悔恨、不甘和彻骨的领悟,化作一声长长的、撕裂般的叹息,从他胸腔中迸发而出!他那高高竖起、仿佛在竭力“带货”人生真谛的大拇指,随着这声叹息,颓然垂下!眼中那最后一点疯狂燃烧的光,瞬间熄灭!如同燃尽的流星,彻底堕入永恒的黑暗。
“鲸卿?鲸卿!”宝玉如遭雷击,浑身冰凉,呆呆地看着那只垂落的手,巨大的荒谬感和锥心之痛同时攫住了他,“你……你糊涂了么?说好的……说好的一起做富贵闲人……做……做那红尘中的逍遥客呢?你怎么……怎么临了临了……反而……反而卷起我来了?!”他茫然无措地转头,望向那阴风未散的角落,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喃喃问道:“他……他方才续命的钱……还能……还能退么?”
那持着生死簿的鬼差面无表情,手中判官笔在簿册上冷冷一勾,发出“嗤啦”一声轻响,如同撕裂帛锦:“阴司铁律,一经支付,概不退换!”他瞥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宝玉,平板的声音竟带上一丝职业化的催促:“记得……黄泉路上,给他个‘五星好评’!”言罢,两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倏然消散,只余下彻骨的寒意和床上那具迅速冰冷的躯壳。
“秦郎!秦郎!我偷到银子了!”
门被猛地撞开!智能儿衣衫凌乱,发髻散落,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沾着泥土的粗布包袱,脸上是孤注一掷的狂喜冲了进来!然而,映入她眼帘的,只有宝玉失魂落魄的背影,和床上那具再无声息、苍白如纸的躯壳。
她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化作一片死灰。怀中的包袱“咚”地一声掉落在地,几锭散碎银子滚落出来,在冰冷的地砖上闪烁着微弱而讽刺的光。
宝玉缓缓转过身,脸上是少年人从未有过的沉重与悲凉。他望着智能儿那双瞬间失去所有神采、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的眼睛,声音干涩沙哑,仿佛被砂纸磨过:
“他……他走了……”
智能儿僵立原地,如同风化的石像。
宝玉抬眼,望向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无边夜色,一字一句,带着一种洞悉命运残酷的了然:
“他……去那幽冥地府……赶考……做他的……阴间状元……阴司的……公卿去了……”
冷月无声,寒星寂寥。智能儿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鸣,如同孤雁失侣,杜鹃泣血,猛地扑倒在秦钟那冰冷僵硬的尸身上,恸哭之声穿云裂帛,久久回荡在这人间与幽冥交界的凄冷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