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儿被他掌心的热度烫得浑身发软,理智在苦苦挣扎,那身灰布僧袍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想……想又有何用?”她眼中已泛起水光,声音哽咽,“秦相公……你我之间……隔着的不是这庵墙,是佛祖的法度,是剃度的青丝!我是出家人……出家人啊!”那“出家人”三个字,她说得如同泣血。
“出家人?”秦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叛逆,他猛地将少女更紧地拥向自己,另一只手竟要抚上她光洁的头顶,“什么出家人?什么清规戒律?我秦钟不管!我不管那高高在上的佛祖菩萨!我只知道,我要你!智能儿!这冰冷的庵堂困不住你,那泥塑的菩萨也管不了我的心!我只要你!”他的眼在月光下亮得惊人,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低头便要去寻那两瓣颤抖的、如带露花瓣般的唇。
“好哇!秦鲸卿!”
一声清亮带笑的叱喝,如同惊雷炸响在这月夜迷梦之中!假山石后,宝玉猛地跳将出来,叉着腰,一双灵动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促狭而洞悉一切的光芒,直直盯着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我说你夜里怎地翻来覆去,原来魂儿早被这馒头庵的‘馒头’勾了去!”宝玉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意,目光在秦钟惊惶失措的脸上和智能儿惨白如纸的面上来回扫视,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念道,“好个‘得趣馒头庵’!秦鲸卿,这馒头庵的‘馒头’,滋味究竟如何啊?可还香甜?”
“轰”的一声,秦钟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羞耻。智能儿发出一声短促绝望的呜咽,如同濒死的小兽,猛地挣脱了秦钟已然僵硬的手,连那桶水也顾不得,双手死死捂住瞬间血色褪尽的惨白脸庞,跌跌撞撞地转身,那灰色的僧袍在月光下化作一道仓皇逃窜的影子,瞬间便消失在庵堂深处的黑暗里,只留下满地破碎的月光和一片死寂。
宝玉那带笑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如同魔咒。秦钟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若让严父知晓……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猛地扑向宝玉,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捂住宝玉的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哀求:“好兄弟!我的亲祖宗!求求你!千万……千万莫嚷!一个字也莫对人提起!若叫我父亲知道了……我……我这条命便交代了!骨头都要被他打折了去!”
宝玉被他捂得几乎喘不过气,呜呜挣扎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依旧盛满了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亮晶晶地瞅着秦钟。待秦钟惊魂稍定,手劲微松,宝玉才挣脱出来,大口喘着气,脸上却笑得更欢,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咳咳……不嚷出去?行啊!”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被弄皱的衣襟,歪着头,狡黠地眨了眨眼,“那你可得应承我一件事儿!”
秦钟此刻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哪里还有半分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宝玉看,忙不迭地点头应承,声音急切而卑微:“应!应!莫说一件,十件百件都使得!只要你不说!只要你不说出去!”他眼中是赤裸裸的乞求,仿佛宝玉此刻便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宝玉这才满意地晃晃脑袋,月光落在他玉白的脸上,笑容如同偷藏了月光的精灵,带着一种天真又狡狯的得意:“嘿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可是你自己应下的!至于什么事儿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欣赏着秦钟紧张到极点的表情,“小爷我一时还没想好,权且记着!秦鲸卿,你今日可是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天大的人情债!”他重重强调了“天大”二字,心满意足地看着秦钟那张面如死灰、写满后怕的俊脸,觉得今夜这趟“夜游”,收获之丰,远胜读十本圣贤书。
次日破晓,天际刚泛起一丝蟹壳青。王熙凤已收拾停当,准备启程返回铁槛寺。净虚老尼率领庵中大小尼姑,毕恭毕敬地送至庵门之外。凤姐容光焕发,眉梢眼角都蕴着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飞扬神采。那三千两白银虽还未曾真正落袋,却已在她的心湖里激荡起巨大的涟漪,让她通体舒泰,仿佛连这清早微凉的空气都吸得格外畅快。她步履轻盈地登上那华丽的车轿,珠帘垂落,掩去了她唇边那一抹志得意满的冷笑。什么阴司报应?她心中不屑地嗤笑,那不过是软弱无能者自欺欺人的虚妄枷锁!她王熙凤行事,但凭心意,何曾畏首畏尾过?只要她想,只要她伸手,这世间便没有她够不着、办不成的事!这念头在她胸中激荡,如同无声的雷霆,让她纤细的脊背在晨光中挺得笔直。
秦钟一步三回头,目光如同生了根,死死缠在那渐行渐远的馒头庵灰扑扑的庵门上。那扇门,昨夜还吞吐着令他窒息的恐惧与灭顶的羞耻,此刻却仿佛成了隔绝仙凡的南天门,门内锁着他失魂落魄的心肝。宝玉早已钻进了另一辆马车,此刻却探出半个身子,瞧见秦钟那副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扬声打趣道:“鲸卿兄!快些上车!再瞧下去,眼珠子都要黏在那‘馒头’上了!当心回去,世伯让你尝尝‘竹笋煨肉’的滋味,那才真真儿是刻骨铭心呢!”那“竹笋煨肉”四字,他咬得又脆又响,带着十足的促狭。
秦钟猛地回神,被这玩笑刺得面红耳赤,又羞又恼,狠狠瞪了宝玉一眼,低斥一声:“就你多嘴多舌!”悻悻然爬上了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辘辘作响。他靠坐在颠簸的车厢里,心绪却比这山路更加崎岖难平。昨夜井台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智能儿冰凉颤抖的手腕,她绝望逃离时灰色僧袍翻飞的残影,宝玉那如同魔咒般钉在他耻辱柱上的“得趣馒头庵”……还有宝玉手中那柄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名为“人情债”的利剑……种种念头纷至沓来,撕扯着他,让他坐立难安,哪还有半分心思去哀悼身后那辆沉重马车里躺着的、曾经待他如珍似宝的亲姐姐秦可卿?
前路烟尘微茫,遮断了回望的视线。馒头庵那青灰色的轮廓终于彻底消失在晨雾与山岚之后。秦钟颓然靠向车壁,闭上了眼。而凤姐的车轿内,她正闭目养神,唇角那抹掌控一切的笑意,在车厢摇晃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深邃莫测。长安城里那对苦命鸳鸯——张金哥与守备公子的命运,已被这三千两白银和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推向了不可知的、血色的深渊。车轮滚滚,载着各自不可言说的心事,碾过这浮华而悲凉的尘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