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天潢贵胄,京华第一等风流人物,集无上尊荣、谪仙容貌、锦绣才情于一身,是云端上遥不可及的星辰,是无数深闺梦里不敢宣之于口的绮念。
此刻,他竟纡尊降贵,亲临这喧嚣尘路,只为路祭贾府亡媳!那一身素缟,非但不掩其清华,反衬得他眉目如画,气质如冰似雪,超然物外。他静静伫立,周遭的繁花碧草仿佛都自惭形秽,黯然低垂。彩棚之外,人潮涌动,无数目光炽热如火,无声的呐喊在空气中震颤:“王爷!看这边一眼!”“此生得见王爷仙颜,死而无憾!”
队伍中的贾宝玉,那颗为“神仙姐姐”早逝而黯然的心,在听闻“北静王”三字时,骤然被一道闪电劈中!他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呼吸都窒住了!是王爷!是他素日里只敢在诗文中仰望、在闲谈中遐想的云端偶像水溶!什么哀思,什么仪态,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把攥住身旁贾珍的素服衣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变调:“珍大哥哥!快!快带我去!是北静王爷!是王爷啊!我要……我要去拜谒仙颜!去聆听玉音!去……去沾染一丝那九天之上的清辉!”
贾珍正哭得涕泪横流,神魂俱伤,被宝玉这突兀一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无奈地抹去满脸泪痕,看着宝玉那痴狂发亮的眼眸,心头涌起一丝荒诞与不耐:“宝兄弟!你……你稳重些!王爷面前,岂可失了世家体统!……罢了罢了,随我来罢!”心中暗叹:这小子,见了王爷,竟比见了亲老子还热切十分!
宝玉被引至水溶面前,心如擂鼓,双颊滚烫,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屏住呼吸,偷偷抬眼望去——刹那间,仿佛有万千星辰在眼前炸开!那容颜,皎皎如明月悬空,清辉朗朗,竟比潇湘馆畔最莹润的翠竹还要清雅三分!那风仪,翩翩如松间清风,不染尘埃。尤其是当水溶那温和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唇边绽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时,宝玉只觉脑中轰然作响,天地万物都失了颜色!
水溶早已听闻荣国府有位“衔玉而生”的公子,今日一见,眼前少年虽身着重孝,却难掩其天生的灵秀与纯净。那眉宇间的赤诚,眸中的清澈,是这浊世罕见的珍宝。他心中顿生亲近之意,竟主动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宝玉的手腕。水溶的声音温润如玉,带着春风般的暖意:“这位便是那位‘衔玉而生’的贾公子?果然芝兰玉树,名不虚传。你那通灵宝玉,乃是天生祥瑞,不知……本王可有幸一观?”
宝玉如梦初醒,慌忙从颈间摘下那命根子般的宝玉,双手奉上,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与颤抖:“王爷……王爷谬赞……小子……小子顽劣不堪,不过……不过仗着祖上余荫,在内闱……在内闱厮混光阴……赏赏花,读些……读些不入流的杂书……”他身后的贾政,听得“在内闱厮混”几字,脸色瞬间铁青,额角青筋暴跳,心中怒涛翻涌:“孽障!孽障啊!在王爷面前竟敢口吐如此不堪之言!我贾政半生清名,今日……今日尽丧于此子之手!”袖中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恨不能立时将这丢人现眼的逆子拖回家去,家法伺候!
水溶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宝玉这毫无矫饰的赤子之言,坦率得可爱。他含笑接过那玉,细细端详,只见其温润晶莹,宝光内蕴,果然非凡品。他赞许地点点头,复又递还宝玉,随即,竟从自己那骨节分明、莹白如玉的腕上,褪下一串碧绿通透、异香氤氲的翡翠念珠!那念珠颗颗圆润饱满,光华流转,隐隐有皇家气象。他亲手将念珠套入宝玉腕间,温言道:“此物虽微,权作见面之礼。公子灵性天成,非池中之物。日后若得闲暇,不妨来我府中小坐,本王那里,倒有些新奇的西洋玩意,还有些……坊间难觅的绝妙话本。”
宝玉只觉得腕上一凉,随即一股暖流顺着那冰凉的珠串直冲心扉!这哪里是念珠?这是九天仙君赐下的信物!是照亮他晦暗世界的星辰!是直通那梦幻般风雅高洁之地的玉钥!巨大的幸福与荣耀感将他淹没,他激动得几乎语不成句,深深作揖,脸上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王爷……王爷厚爱!小子……小子何德何能!此恩此情,没齿难忘!日后……日后定当……定当亲至王府,叩谢隆恩!”心中早已飞向那神秘的北静王府,盘算着该穿哪件新裁的雀金裘才配得上那神仙洞府。
水溶含笑颔首,飘然而去,留下一地清辉与无数痴迷的目光。宝玉犹自痴立原地,捧着腕上那串光华流转的御赐香珠,嘴角咧开一个近乎傻气的笑容,眼中星光璀璨,仿佛置身云端,周遭的哀乐、白幡、送葬的人群……尽数模糊远去。他哪里还记得这是在为谁送殡?满心满眼,只剩下那惊鸿一瞥的绝世风华和腕间这千金难换的恩宠印记!
贾政立于一旁,看着儿子那副魂飞天外、痴笑迷醉的模样,再看看那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昭示着无上荣宠的御赐之物,心头百味杂陈,翻江倒海。他眉头紧锁,目光在宝玉痴迷的笑脸与那刺目的珠串间来回逡巡,最终化作一声沉沉的、充满困惑与荒诞的叹息,消散在喧天的哀乐与飞扬的纸钱之中:“这……这世道人心……莫非真的变了?难道……难道那些离经叛道、不务正业之举,反倒成了……成了青云直上的终南捷径?我……我这半生恪守的圣贤之道……竟不如……不如几卷闲书、几句疯话么?”一股从未有过的迷茫与动摇,如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他那颗刚硬而古板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