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是何等七窍玲珑的人物?见此情景,立时化身太极宗师,四两拨千斤的功夫炉火纯青。她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无奈又纵容的宠溺:“颦儿啊颦儿,你这张小嘴儿,真真是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偏又拿你一点法子也没有。快别站风口了,坐下吧,仔细冻着了这千金之躯。”那话语熨帖得如同暖炉,却不着痕迹地将黛玉的锋芒裹了进去。
一旁观战的薛姨妈眼看这“三足鼎立”的修罗场初露狰狞,心头警铃大作,连忙堆起满脸慈和的笑容打圆场:“正是正是!快都坐下!一家人说说话儿多好!来人啊,把新得的好果子摆上来,再温一壶上好的金华酒,祛祛寒气!”宝玉一听有酒,顿时将方才的尴尬抛到九霄云外,孩子气地拍手嚷道:“好极好极!酒要冷的才够劲道!”
话音未落,宝钗那温柔却不容置疑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化身最权威的“养生顾问”:“宝兄弟,这可万万使不得!”她秀眉微蹙,带着真切的忧虑,“酒性最是酷烈如火,必要热热地饮下,其性才能发散得快,驱寒暖身。若是贪凉饮了冷酒,那酒气便如寒冰般凝结在五脏六腑之内,须得耗损自身的热气去暖化它,岂非自伤根本?天长日久,身子如何吃得消?”道理清晰透彻,字字在理,由不得人不信服。
宝玉一听是宝姐姐的“金玉良言”,哪里还有半分违拗,立刻从善如流,乖顺得如同被顺了毛的猫儿:“姐姐说的是!是弟弟糊涂了!快换热的来!热的!”
这温情脉脉、言听计从的一幕,分毫不差地落入了旁边冷眼旁观的林·福尔摩斯·黛玉眼中。心底那坛陈年老醋,瞬间被打翻在地,酸涩的汁液汹涌地漫过心田,几乎要将她溺毙。恰在此时,她的丫鬟雪雁,奉了紫鹃之命,巴巴地捧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暖手铜炉送了进来。
黛玉伸出纤纤玉手,慢条斯理地接过那暖炉,指尖感受着那熨帖的温度,眼波却凉凉地、意有所指地瞟向宝玉,那“指桑骂槐”的功夫已臻化境:“哼!也亏得你倒肯听她的话!字字句句都奉若圭臬!我平日里与你说的千言万语,倒都成了过耳的穿堂风,左耳进,右耳出!怎么她金口一开,你便依得这般爽快,倒比那圣旨降临还要恭敬迅速三分呢?”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针,精准地扎向宝玉。
宝玉被戳中要害,只能讪讪地摸着鼻子,嘿嘿傻笑,企图以“呆”蒙混过关,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宝钗是何等段位?岂会不知黛玉这醋海翻波的缘由?她非但不恼,唇边反而漾开一朵更加温婉大度的笑靥,顺着黛玉的话锋,绵里藏针地接了过去:“真真我们颦丫头这张利嘴,叫人恨得牙痒痒时,偏又觉得可爱得紧,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着。”四两拨千斤,反将了黛玉一军。
薛姨妈见机,赶紧和起了稀泥,试图用温情融化这无形的硝烟:“好好好!我就爱看你们姐妹俩一处,一个伶牙俐齿,一个温婉解语,说说笑笑,我看着心里就比喝了蜜还甜!”
几巡温酒下肚,在薛姨妈八面玲珑的极力周旋之下,席间那绷紧的弦似乎暂时松弛下来,呈现出一种“姐妹情深”的虚假繁荣。然而,风暴从未真正远离!
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放大的、带着权威的咳嗽。帘子一掀,宝玉的资深保姆、人称“行走的防沉迷系统”、“怡红院第一煞神”——李嬷嬷,铁塔般的身影赫然堵在了门口!她那两道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就聚焦在宝玉面前那只斟满了酒的杯子上,老脸顿时拉得比马脸还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怒与恐慌——仿佛看见自家精心豢养的凤凰,正不知死活地去啄食致命的毒饵!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我的心肝肉啊!”李嬷嬷一个箭步猛冲上前,声音拔得又尖又利,带着哭腔,“你怎么又……又沾上这穿肠毒药了?!上次你贪杯,闹得惊天动地,老太太、太太震怒,把我这把老骨头好一顿排揎!骂得我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说我看管不力,是存心要害你!我这张老脸……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啊!快别喝了!一滴也不许沾了!”她作势就要去夺那酒杯。
宝玉正喝在兴头上,被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搅,兴致全无,心头火起,梗着脖子嚷道:“嬷嬷!休要大惊小怪!不过两杯水酒,暖暖身子罢了!姨太太家的好酒,又不是砒霜鹤顶红!”
李嬷嬷哪里肯听,瞬间开启“祥林嫂”无限复读模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宝玉脸上:“不行不行!万万不行!你看你这小脸儿,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回头上了头,发起疯来,又不知要闹出什么塌天大祸!再闹出事端,我这把老骨头可怎么担待?拿命去抵也不够啊!”她拍着大腿,痛心疾首,仿佛宝玉已然醉倒。
薛姨妈一看这阵仗,连忙起身打圆场,带着几分主家的威仪:“老货!你且消停些!坐下说话!有我在这儿看着呢!宝玉又不是三岁娃娃,喝两杯酒,天还能塌下来不成?大不了……大不了今晚就让他宿在我这梨香院!横竖有他宝姐姐照看着!”语气半是安抚半是命令。
宝钗也适时加入劝解阵营,声音温婉如春风拂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嬷嬷且放宽心,有我在此,断不会让宝兄弟多饮的。您老坐下歇歇,喝口热茶暖暖身子。”言语间,已将看管之责揽了过去。
李嬷嬷在薛姨妈母女双重“威压”之下,只得悻悻然寻了个下首的矮凳坐了,可那双老眼却如同最忠诚的鹰隼,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宝玉手中的酒杯上,嘴里依旧念念有词,如同最顽固的咒语:“就一杯……就这一杯了啊……喝完这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再添了……”
宝玉如坐针毡,在李嬷嬷那两道“死亡射线”的持续聚焦下,勉强熬到宴散。他带着一身混杂的酒气(以及心头那挥之不去的、被黛玉点破的酸涩醋意),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踏着月色,回到了他的温柔乡、富贵窟——怡红院。
酒意混杂着积压的憋闷、方才梨香院中挥之不去的尴尬(钗黛之间无形的刀光剑影),还有那“金玉良缘”谶语带来的、既甜蜜又沉重的莫名压力,如同无数只小虫在心头啮咬。他口干舌燥,只想寻一口清茶压下这翻腾的五内。踉跄着走到桌前,伸手便去掀那粉彩盖碗——
空的!碗底干得能跑马!
“我的枫露茶呢?!”宝玉的嗓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早上特意吩咐沏上的那碗!说要三四道水之后才出色、才够滋味的上品!谁?!是谁给我动了?!”
小丫鬟茜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抖抖索索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细若蚊蚋:“回……回二爷……是……是李奶奶……她……她说您一时半刻回不来,那么好的茶放着也是白放着,糟蹋了可惜,就……就……就尝了尝……”
“尝了尝?!”宝玉胸中那积压了一整晚的、混杂着屈辱、愤懑、嫉妒、惶恐的火山,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点燃!轰然爆发!理智的堤坝瞬间崩溃!
“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动我的茶?!”宝玉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喷火幼龙,额上青筋暴跳,“那是我的醒酒仙茗!是我的心头好!她也敢染指?!仗着小时候喂过我几口奶,如今就敢托大拿乔,骑到我脖子上作威作福了?!管天管地,连我喝什么茶都要管?!这怡红院……这怡红院到底是谁在做主?!”狂怒的火焰烧尽了一切理智与教养。
极致的怒火冲昏了头脑,贾·混世魔王·宝玉,猛地抄起手边那只精致的粉彩盖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狠狠掼去!
“哐啷——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名贵的瓷片混合着早已冰冷的残茶,四散飞溅,在烛光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绝望的寒芒!
“撵出去!!”宝玉的咆哮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明日!天一亮就去回明了太太!把这不知天高地厚、倚老卖老的老货,连同这眼皮子浅、没半点规矩的蠢东西(指茜雪),通通给我撵出去!一个不留!滚!都给我滚出这怡红院去!”
霎时间,怡红院内死寂一片,如同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所有的丫鬟婆子,连呼吸都屏住了,噤若寒蝉。地上那摊狼藉的茶渍和碎瓷,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那碗承载了太多无妄之灾的枫露茶,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无辜小丫鬟茜雪命运急转直下的冰冷墓志铭。
暖阁里残余的暖香混着酒气,甜腻得令人窒息,像一张无形却挣不脱的网。碎瓷片散落在青砖地上,映着跳跃的烛火,如同谁破碎的心事,冷冷地闪着光。宝玉犹自胸膛起伏,赤红的眼中怒火未熄,那声“通通撵出去”的咆哮,仿佛还在梁间嗡嗡回荡。窗外,冬夜的寒风呜咽着掠过枯枝,更添几分凄清。梨香院里那场关于金玉的试探,黛玉眼中凝结的冰霜,李嬷嬷刻板的焦虑……所有的声音画面都在这死寂里褪色、扭曲,最终沉入冰冷的茶渍之中。命运的齿轮,终究因一块玉、一把锁、一碗茶,还有无数颗在暗夜里无声绞杀的心,朝着不可知的深渊,沉重地碾过了一道鲜为人知的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