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羹汤滑入口中,莲叶的清芬在舌尖弥漫开来。玉钏儿猛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濒死的蝶翼。脸上那层厚厚的、用仇恨和痛苦筑起的坚冰,仿佛被这口突如其来的羹汤彻底融化、瓦解了。她飞快地用袖子按了按嘴角,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听不清:“…还…还行吧…不算太烫…”心海却掀起了滔天巨浪,充满了自我厌弃的恐慌:姐姐!姐姐!我这是怎么了!我竟…我竟吃了他的东西!我对不起你!可是…可是这个傻子…他…他眼里的痛…好像…好像也不是假的?这念头让她更加惶恐无措。
宝玉看着她低垂的头,那微微松动的肩膀,心头一块压了许久的巨石,轰然落地!那“碰瓷”加上“耍赖”的战术,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奏了奇效!一股绝处逢生的狂喜涌遍全身,连臀上的伤痛似乎都轻了几分。
羹汤的余温尚在舌尖,怡红院的门帘又是一动,带进一阵初夏微燥的风。黄金莺儿——薛宝钗身边最得力的巧手丫鬟,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她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藤编小篮,里面各色彩线、金银丝缕、珠子玉片,琳琅满目,闪着细碎的光。莺儿未语先笑,声音清脆如檐下风铃:“宝二爷安好!我们姑娘打发我来瞧瞧二爷,怕二爷躺着闷得慌,让我给二爷打几个小玩意儿解解闷。”
宝玉的目光瞬间被那小篮吸引,方才与玉钏儿周旋的疲惫与心绪,如同潮水般退去。臀上的伤似乎也暂时被遗忘,他脸上焕发出一种纯粹的好奇与兴奋的光彩,挣扎着就想支起身子,声音都高了八度:“莺儿姐姐!快来!快来这边坐!早就听说姐姐一双巧手,赛过天上的织女!今儿可算让我逮着机会开眼了!”那急切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得了新奇玩具的孩童。
莺儿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了。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手指灵巧得如同穿花蛱蝶。只见彩线金丝在她指尖翻飞缠绕,穿梭勾连,快得只留下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清脆地解说着:“二爷您瞧,这是‘攒心梅花’,五瓣相拥,蕊心一点,最是玲珑;这是‘方胜’,连绵不断,取个吉祥;这是‘象眼’,棱角分明;这是‘连环’,环环相扣;这是‘柳条’,柔若无骨…”她十指翻飞,口中念念有词,这情景,竟像极了一场古老而精湛的手工艺现场演绎。
宝玉看得目瞪口呆,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精妙的瞬间。他不住地点头,嘴里啧啧称奇,由衷地赞叹:“妙!妙极!巧夺天工!莺儿姐姐,你这双手,真真是神仙点化过的!我看你是‘巧圣’下凡!不,是‘巧神’临世!”那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正赞叹间,薛宝钗那端庄的身影也移步进来。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先在莺儿手下那繁复精美的半成品络子上停留一瞬,流露出赞许,随即,便落在了宝玉的颈项间——那里松松地系着根丝绦,坠着那块名震贾府的“通灵宝玉”。宝玉正兴奋地看着莺儿,浑然不觉。
宝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如同美玉上落了一丝微尘。她走近几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评判:“宝兄弟,不是我说你,你这块玉…”她微微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就这么光秃秃地挂着?连个像样的络子也没有?未免…未免显得太过素简,失了身份气度。再好的美玉,也需金镶玉嵌,方能显其贵重。这般模样,倒像是明珠暗投,委屈了它。”心念电转:金玉良缘,天意昭昭,岂能如此黯淡无光?
她不再看宝玉的反应,径直转向莺儿,声音清晰果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莺儿,那些小玩意儿且放一放。把你手边最好的赤金线拿来!给二爷这块通灵宝玉,打一个最精致、最富贵的‘梅花络’出来!要大气磅礴!要金光璀璨!要让人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是件稀世奇珍!要衬得起它的分量,更要配得上宝兄弟的身份!”字字句句,如同锤击,敲在无形的砧板上。那“分量”与“身份”二字,被她念得格外清晰。
莺儿心领神会,立刻放下手中五色斑斓的彩线,从那藤篮深处抽出一束光泽纯正、熠熠生辉的金线。那金线在她指尖跳跃,仿佛有了生命。她屏息凝神,十指再次翻飞,动作却比方才更加沉稳专注。金线穿梭,层层叠叠,渐渐勾勒出梅枝遒劲的轮廓,梅瓣舒展的形态。
宝玉的目光完全被那逐渐成型的、金光灿灿的梅花络吸引住了。那纯粹的、耀眼的金色,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将他满心的郁气都驱散了几分。他想象着这华美的络子配上他那块据说能辟邪的玉,该是何等的尊贵不凡!心里像灌了蜜糖,甜滋滋地想着:还是宝姐姐!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眼光气度就是不同凡响!这金络子一配,我这玉才算真正有了气象!林妹妹若是见了…林妹妹?
“林妹妹”三个字如同冰水,猛地浇熄了他心头的雀跃之火!他下意识地、急切地扭过头,目光越过众人,投向那道隔开内外室的珠帘——
帘后,空空荡荡。
只有几缕穿堂而过的微风,拂动着细密的珠串,发出细碎而清冷的碰撞声,叮咚…叮咚…如同敲打在人心上。
那一瞬间,宝玉脸上刚刚绽放的光彩,如同被寒风冻住的花瓣,迅速僵硬、褪色。方才莺儿巧手带来的惊艳,宝钗决断带来的满足,玉钏儿态度缓和带来的侥幸…所有的一切,都在那空寂的珠帘前,轰然倒塌!
恰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掩不住八卦兴奋的窸窣声。傅试家那两个惯会钻营、以传递豪门秘辛为乐的婆子,得了“探病”的由头,正鬼鬼祟祟地躲在窗棂下的浓密芭蕉叶后,伸长了脖子往室内窥探。方才宝玉如何对玉钏儿“低声下气”地哄劝,如何对着莺儿“眉开眼笑”地赞叹,如何为了一块尚未完工的络子就“手舞足蹈”失了体统…点点滴滴,尽收这两个“有心人”眼底。
婆子甲撇着嘴,满脸的鄙夷几乎要滴下来,对着同伴挤眉弄眼,压着嗓子道:“啧啧啧…瞧瞧!这国公府里捧凤凰蛋似的哥儿!挨了顿好打,倒像是被打通了什么窍,越发没了骨头!对着个丫头片子,又是赔笑又是哄的,成何体统!哪有一点子大家公子的贵重?”
婆子乙立刻接腔,那刻薄劲儿更胜一筹,眼风朝玉钏儿的方向狠狠一剜:“可不是嘛!轻狂得没边儿了!尤其那个玉钏儿…啧啧,她亲姐姐为了什么没了的?尸骨未寒呐!他倒好,嬉皮笑脸,跟没事人似的!这心肠…啧啧啧…”她摇着头,一副痛心疾首又幸灾乐祸的模样。
婆子甲也摇头晃脑,仿佛掌握了什么天大的真理,下了最终判词:“白瞎了托生在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家!依我看哪,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外头光鲜,里头塞的尽是些…‘呆气’!十足的呆气!”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鄙夷又满足的笑容,带着满肚子新鲜热辣的谈资,心满意足地溜走了。她们的刻薄,如同给这锦绣丛中的荒唐,钉下了一个世俗而冷酷的注脚。
窗内,莺儿指尖的金线终于收束了最后一缕光华。一个精美绝伦、栩栩如生的金梅花络子,稳稳地托住了那块通灵宝玉。金线盘绕出遒劲梅枝,金箔攒成玲珑五瓣,花蕊处一点小小的红宝石,更是点睛之笔。整件东西华光流转,贵气逼人,将那块原本略显朴拙的玉,映衬得如同九霄宫阙流落凡尘的至宝。
“二爷,您瞧瞧,可还入眼?”莺儿笑着,将那焕然一新的通灵宝玉捧到宝玉眼前。
宝玉的目光落在上面。金光璀璨,富丽堂皇。他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冰凉顺滑的金线和温润微凉的玉璧。这富贵的光华,此刻却像冬日屋檐下垂挂的冰棱,一根根,闪着冰冷坚硬的光,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一种尖锐的寒意,顺着指尖,直直刺入他的心底!他下意识地抬眼。
窗外,暮色四合。几竿修竹的影子被西斜的残阳拉得老长,印在茜纱窗上,如同泼墨的写意,又像谁人挥之不去的清瘦身影。晚风拂过,竹影摇曳,萧萧瑟瑟,那声音仿佛就响在耳边,带着无尽的幽怨与疏离。
潇湘馆的方向,一片沉寂。没有琴声,没有笑语,连一丝灯火的气息也无,沉静得如同荒废的古井。
宝玉的手指,死死攥紧了那枚温润的玉,连同那簇新耀眼的金梅花络。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金玉的冰凉,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口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臀上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早已麻木,而此刻,一种更尖锐、更磨人、更蚀骨的疼痛,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是林妹妹的痛,林妹妹的怨,林妹妹那打翻了的、足以淹没整个怡红院的酸楚!
那碗耗尽心思才哄得玉钏儿尝了一口的莲叶羹…那碗本该带着夏日清气的羹汤…此刻想来,怕是连一滴…都未曾递到潇湘馆那纤弱的人儿面前吧?
“林妹妹…”一声破碎的、浸透了无尽懊悔与酸楚的低唤,从他干涩的唇间溢出,轻飘飘地消散在药气氤氲、金玉生辉却又冰冷彻骨的空气里。他痴痴地望着窗外那越来越浓、摇曳不定的竹影,仿佛那幽暗深处,藏着他失落了整个世界的魂魄。心尖上那坛早已被打翻的陈醋,此刻正汩汩地流淌出来,酸涩的汁液浸透了五脏六腑,将他溺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