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急得几乎要指天发誓,手忙脚乱地就去解外袍的盘扣:“好妹妹!天地良心!你的东西,我哪敢轻慢?一直贴身藏着,暖在心口上!不信你看……”话音未落,黛玉已羞恼地一掌拍开他欲解衣的手,力道不重,却带着决绝的抗拒。
“少来这套!”黛玉别过脸,肩头微微起伏,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强撑着那份尖利,“我再问你!这天寒地冻的,你身上穿得这般单薄,是听了谁的‘冷风’(她眼风似有若无地扫过宝钗),觉得心头火热难耐?还是听了谁的‘暖风’,燥热得连衣裳都嫌多余了?”这一问,将小儿女的醋意,竟问成了天地间一场冷暖难辨的迷局。
宝玉被这连珠炮似的诘问噎得哑口无言,只剩下满眼无措的惶然与哀求,望着黛玉,像个在滔天巨浪中沉浮的溺水之人。宝钗在一旁看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笑意,如同欣赏一幕早已了然于胸的悲喜剧。
正当这三人陷入一种窒息般的胶着——宝玉惶然如困兽,黛玉心碎如飘絮,宝钗静默如深海——一阵银铃般清脆爽朗的笑声,伴着风风火火的脚步声,骤然撞破了蘅芜苑内凝滞的空气!
“爱(二)哥哥!林姐姐!宝姐姐!我来啦!”只见史湘云如同一颗裹挟着阳光与朝露的流星,欢快地冲了进来。她脸颊红扑扑的,带着一路奔跑的热气,眼眸亮得惊人,那声带着几分娇憨口齿不清的“爱哥哥”,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
湘云草草行了个不甚规整的礼,便叽叽喳喳如出谷黄莺:“哎呀呀,可把我闷煞了!家里婶娘管束得紧,多吃半块肉也要念上三天经!还是老祖宗这里好!有姐姐们一处说说笑笑,还有爱哥哥能陪我顽!”她吐字间,那“二”字总是含糊地溜向“爱”,带着一股浑然天真的娇憨。
这无心的一声“爱哥哥”,却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林黛玉心底那扇暂时关闭的、装着机锋与促狭的门。方才那蚀骨的酸楚与心碎,竟奇异地被这鲜活的气息冲淡了几分。黛玉眼眸一转,波光潋滟处已漾起促狭的笑意,她纤指虚点着湘云,声音脆生生的:
“哎哟哟!我道是哪里来的小仙女,原来是咱们口齿最是伶俐的云丫头驾到了!”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学着湘云的口音,“连‘二’哥哥都叫得这般别致,一口一个‘爱哥哥’,听得人骨头都酥了三分呢!赶明儿咱们下棋,怕不是要把‘幺爱三’(一二三)念成‘幺爱三四五’了罢?”话音未落,她自己已撑不住,伏在椅背上笑得花枝乱颤,方才眉宇间的阴霾竟似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风吹散了大半。
湘云被她当众点破口齿,顿时羞得满面飞霞,跺着脚不依:“好你个林姐姐!我才进门,气都没喘匀呢,你就拿我取笑!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巧嘴!”她作势便扑过去,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嗔与活力。
黛玉娇笑着闪身躲到宝玉身后,纤手抓住他的衣袖,探出半个头,眼波流转间竟也学着湘云,脆生生唤道:“爱哥哥救我!云丫头恼羞成怒要行凶啦!”
宝玉被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夹在中间,左边是湘云不依不饶的娇嗔,右边是黛玉狡黠灵动的笑靥,身前是宝钗那洞悉一切、含着淡淡兴味的目光。他只觉一颗心被这又甜又乱的丝线密密缠绕,分不清是痛楚还是甘之如饴。那俊秀的脸上,交织着无奈、宠溺与一丝深沉的、几乎令人心碎的温柔,仿佛在无声地承受着这份由爱而生的甜蜜枷锁。
宝钗终于忍不住,以帕掩唇,发出低低的笑声:“真真是两个活冤家!云丫头这一来,连带着你林姐姐也成了三岁娃娃!这屋子房顶,怕真要被你们掀了去!”她眼中的沉静被这鲜活的喧闹打破,漾起真切的暖意。史湘云,这迷糊又鲜亮的少女,凭着她那独特的口齿与毫无阴霾的朗朗笑声,如同一阵浩荡春风,将蘅芜苑中那场令人心碎的酸涩梨花雨,吹散成一片清朗的晴空。
暮色四合,怡红院内已掌了灯。橘黄的光晕透过茜纱窗棂,将室内笼在一片暖融的朦胧里。宝玉拖着略显沉重的步子归来,却见袭人病恹恹地歪在窗下的暖榻上,身上搭着条薄被,脸色苍白如纸,平日里温婉的眉眼此刻紧蹙着,笼着一层病弱的愁云。
袭人听见声响,强撑着睁开沉重的眼皮,一见是宝玉,眼中立刻浮起深浓的关切与忧急。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引得一阵压抑的咳嗽。
“我的……我的二爷哟!”她声音喑哑,气息短促,每一个字都似耗尽了力气,“您……您可算是回来了!”她望着宝玉,眼神里满是化不开的忧虑,“您看看您这一天!东边劝架,西边听人拌嘴,末了还要陪着云姑娘满园子疯跑……这身子骨是铁打的么?这般不知爱惜!”她喘息着,胸口微微起伏,“您听我一句劝……收收心吧!那些是是非非的热闹堆,少去沾惹!安安生生在屋里,读几页圣贤书,临几幅字帖,养养心神不好么?您要是……要是累出个好歹来,老太太、太太问罪下来,我们这些服侍的奴才……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啊……”说到后来,已是气若游丝,只余眼底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如磐石般压在宝玉心头。
宝玉望着袭人苍白憔悴的脸颊,听着这断断续续、却字字浸满真心的絮语,一股酸涩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他急忙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好姐姐,快别说了!仔细劳了神!你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我这就去看书,你安心养着,千万保重身子要紧!”他扶着她躺好,细心地掖好被角。
然而,当他依言坐到书案前,指尖触到那冰凉的书页,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书?此刻那些圣贤之言,如何比得上潇湘馆内那双含嗔含怨的秋水明眸?如何比得上蘅芜苑外那阵没心没肺、却足以驱散一切阴霾的银铃笑声?袭人姐姐病中殷殷的叮嘱,像温暖的绳索捆缚着他,可他的心啊,早已挣脱了这躯壳的牢笼,如一只识途的倦鸟,乘着夜风,飞过重重屋脊,固执地、一遍又一遍,盘旋在潇湘馆幽静的竹林之上,徘徊于蘅芜苑清冷的石径之旁。明日……明日该如何拂去林妹妹眉间那缕轻愁?又该如何应和云丫头那没心没肺的朗朗欢笑?这沉甸甸的、甜蜜又酸楚的思量,沉沉地压在他年轻的胸口,竟比案头那叠厚厚的经书,还要重上千钧万钧。
情天自古多翻覆,孽海无涯泪作舟。金玉良缘空自许,潇湘竹影锁清秋。荣华府邸深深处,多少痴心付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