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字里行间,一派太平田园的悠然气象扑面而来,却又在最末一句,轻轻点染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讽喻与深意。宝玉屏住呼吸,眼巴巴地望着那墨迹未干的诗句,如同仰望救赎的神谕,再不敢有丝毫迟疑,赶紧依样誊录,那专注的模样,仿佛在描摹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诗笺如蝶,翩翩飞至元春的案前。她凝神细阅,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尚且温润的墨痕。当目光落在那首《杏帘在望》上时,她的眼波倏然一凝,反复吟哦着最后两句,心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泛起层层叠叠、难以言喻的涟漪。这气象,这胸襟,这隐隐的讽谏之意……竟远超她所料!一丝真正的、带着惊讶的赞许终于冲破了深宫养成的沉静面具,在她眼底漾开。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那垂手侍立、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弟弟身上,声音里带着难得的、真切的暖意:“好!果然进益了!这首《杏帘在望》,清新俊逸,气度雍容,于四首之中……当为魁首!”这赞誉,如同甘霖洒在宝玉焦灼的心田。他猛地抬头,望向元春,眼中瞬间涌起滚烫的泪意,更不由自主地,越过重重人影,急切地去寻那双此刻定然含着淡淡得意与了然的眼睛——林妹妹!是你!是你救了我于水火!
黛玉远远地立在一树灼灼的灯影下,接收到他感激涕零的目光,只微微侧过脸去,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清浅、极动人的弧度,那眼神分明在说:哼,呆子,如今……可知谁是那真正的“灵窍”了?
欢宴总有尽时,如同这世间最华美的梦也终须醒来。觥筹交错的喧闹渐渐低了下去,笙箫管笛的余音袅袅散入微凉的夜风。一个内侍躬身趋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这虚幻的团圆暖意:“启禀娘娘,丑正三刻已近……请……请娘娘……启驾回銮。”
“丑正三刻……”元春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霹雳击中!方才因宝玉诗作而漾开的一丝暖意瞬间冻结、碎裂,化为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寒冰!那象征着皇家威严、更象征着冰冷囚笼的凤舆,仿佛已张开巨口,要将她重新吞噬!
“祖母!母亲!”她猛地起身,再一次死死攥住两位至亲枯槁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们的骨头捏碎!汹涌的泪水再次决堤,如同血泪奔流,“天伦呵……天伦之乐……竟……竟如此短暂!如露亦如电!你们……你们听着……”她的声音因极度的悲恸而嘶哑,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绝望与警示,“须要……须要‘退步抽身早’!切记!切记啊!莫待……莫待那大厦倾颓、梁柱崩摧……再无……回头之路!”字字泣血,声声带泪,如同杜鹃啼出的最后哀鸣。
贾母、王夫人等人早已哭倒在地,抱着元春的腿,撕心裂肺地呼唤着,仿佛要将这即将再次骨肉分离的痛楚,用尽全身的力气哭喊出来。那场面,真真是人间至悲,天地同泣!宫娥内侍们强忍着心酸,半劝半扶,才将几乎哭晕过去的元春从那撕扯的亲情中剥离出来。
凤舆的珠帘再次沉重地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那象征着无上尊荣、亦是冰冷桎梏的车驾,在无数宫灯与仪仗的簇拥下,缓缓地、沉重地,驶离了这片耗尽心血只为她片刻欢颜的“省亲别业”,最终融入皇城方向那深不可测的沉沉夜色。
人声、乐声、哭声……所有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方才还亮如白昼、人声鼎沸的大观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冷清与空旷。满地的残羹冷炙、破碎的杯盏、倾覆的果盘,还有那无数燃烧未尽却已被弃置的华烛,兀自淌着猩红黏腻的烛泪,如同凝固的血痕,无声地控诉着这场盛大而虚幻的狂欢过后,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狼藉。空气中,脂粉的甜腻、酒肉的腥膻、还有那焚烧香料残余的奇异芬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颓靡而忧伤的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熙凤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子,指挥着仆妇们收拾残局。她的声音依旧响亮,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沙哑,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快快快!手脚都麻利些!这没烧完的蜡烛,仔细收好了!那上头的金箔……刮下来也是钱!果子……快看看!没沾灰没碰坏的,拣出来!明儿还能……还能摆个样子!哎呀!那边!那临时搭起来的净房……赶紧!赶紧给我拆了!杵在那里……平白……平白添了股子晦气!”方才那场痛彻心扉的骨肉分离,在这无比务实的“善后”指令下,迅速地被冲刷、被掩盖,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现实。
贾政独自立在渐次熄灭的灯火阴影里,望着凤舆消失的方向,久久沉默。方才元春临别那声嘶力竭的警示,如同沉重的鼓槌,一下下敲击在他心头。他缓缓转身,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宝玉方才站立的位置,那少年早已不见踪影。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爬上他向来威严冷硬的脸庞——这小子……今日在娘娘面前作诗……那首《杏帘》……竟得了首肯……莫非……莫非真有几分歪才?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被他狠狠掐灭!不行!万不能让他因此生出骄矜之心!明日……明日定要加倍严查他的功课!那瞬间掠过唇边的一丝极淡、极难察觉的松动,立刻被重新冰封的严厉取代。
而此刻的宝玉,早已拉着黛玉冰凉却微微汗湿的手,逃离了这片让他身心俱疲、恍如隔世的“锦绣牢笼”。两人如同受惊的小鹿,在渐渐沉寂下来的园中小径上疾奔,身后那辉煌又冰冷的灯火、那震耳欲聋的哭声、那令人窒息的离愁别绪……都被远远地抛下。夜风吹拂着他们滚烫的面颊,只有彼此急促的喘息和紧握的手心,传递着劫后余生般的悸动与一点点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属于他们的惊险与温暖。一场耗尽了金山银海、淘尽了悲欢血泪、演尽了人间至喜至悲的“省亲大戏”,终于在这满地狼藉的冷清里,在严父冰封的思虑里,在少年少女仓惶却微暖的奔逃中,落下了它沉重而华丽的帷幕。只有那轮元宵的冷月,依旧无声地悬在天际,冷冷地照着这人间一场盛大而虚空的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