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中,熏炉吐出的暖香慵懒地浮动着,沉水香的清芬缠绕在锦帷绣幔之间,却驱不散宝二爷周身弥漫的、浓得化不开的颓丧。案上那碟子新炒的栗子,颗颗油亮饱满,搁在往日,早被他哄抢着剥尽了,此刻却寂寥地堆在剔红漆盘里,如同被遗忘的珍宝。贾宝玉斜倚在填漆螺钿的拔步床栏杆上,墨玉般的眼眸失神地望着窗外,那被风拂动的竹影,在他眼中亦失了往日的风雅情致,只余下摇摇晃晃的烦乱。
“唉——”一声长叹,从他唇间幽幽溢出,带着百转千回的愁绪,“袭人姐姐不过才回去两日,这怡红院,竟像是被抽去了魂魄的躯壳,冷清得叫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凉。”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腰间所悬的美玉穗子,那温润的触感亦无法抚平心头的焦躁,“晴雯倒的茶,滚烫得灼人喉咙,哪里及得上袭人姐姐试温的妥帖?麝月剥的栗子,竟还带着恼人的硬壳,硌得牙生疼……”他越说越是委屈,那俊美无俦的脸庞上,竟似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惹人怜惜的灰雾。
恰在此时,帘栊“哗啦”一声轻响,一个温婉沉静的身影,携着门外初冬微寒的气息,轻盈地走了进来。正是袭人归来了。
宝玉那失神的眸子瞬间被点亮,如同干涸的泉眼忽逢甘霖,迸发出惊人的光彩。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床上弹起,顾不得锦袍下摆扫落几上那盏汝窑天青釉茶盅,“哐当”一声脆响,名贵的瓷器碎了一地,澄澈的茶水蜿蜒流淌,洇湿了织金地毯。他却全然不顾,一个箭步滑跪上前,双臂紧紧抱住了袭人的腿,那情状,真如久旱的旅人骤然得遇甘泉。
“袭人姐姐!我的好姐姐!你……你可算回来了!”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颤抖,泪水迅速盈满了眼眶,顺着白皙的面颊滚落,每一滴都似凝聚了这两日无尽的煎熬与思念,“你可知这两日,我过得如同那被生生薅尽了绒毛的狮子狗,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儿到脚底板,没有一处不难受!这怡红院里,没了你,连空气都是苦的!”他将脸颊紧紧贴在袭人温软的衣料上,汲取着那熟悉而令人心安的气息,仿佛漂泊无依的小舟终于靠了岸。
袭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惊,心湖深处,一股暖融融的甜意悄然弥漫开来,如同投入石子的春水,漾开圈圈涟漪。她强自按捺住几乎要溢出唇角的笑意,面上却努力绷起一副极其严肃庄重的神情,那眉宇间的凝肃,竟比府中掌管人事、最是铁面无私的老嬷嬷还要胜上三分。她轻轻抽出被宝玉紧抱的腿,后退一步,垂着眼帘,声音刻意压得平缓低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二爷,您且莫要高兴得太早。”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棂上跳跃的光斑,仿佛不忍看宝玉瞬间僵住的神情,“我这次回去……爹娘他们……唉,他们正仔仔细细地商议着,要……要凑齐了银子,赎我出去,寻个妥当人家……嫁了。”每一个字都像生着倒刺的钩子,慢条斯理地从唇间吐出,狠狠扎进宝玉的心房。她心底深处,一个带着狡黠的声音在低语:小祖宗,这下看你还能如何逃脱我的掌心?
“嫁……嫁人?!”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之上骤然劈下的两道惊雷,不偏不倚,正正轰击在贾宝玉的天灵盖上!他浑身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俊脸瞬间褪尽了血色,惨白如纸。那双方才还闪烁着狂喜光芒的墨玉眸子,此刻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所有的神采、所有的光,都在刹那间被这残酷的消息抽离殆尽。他手中下意识攥紧的那颗油亮饱满的糖炒栗子,“啪嗒”一声轻响,竟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脱,不偏不倚,直直坠入榻边那盆烧得正旺的银霜炭火之中!
“滋啦——噗!噗!噗!”
火红的炭块贪婪地吞噬着那颗金黄的栗子,滚烫的热力瞬间将其外壳撕裂!只听三声清脆悦耳的爆响,三颗焦香四溢、形态各异的爆米花猛地从炭火中迸射出来,带着灼人的热气和奇异的焦香,滚落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犹自冒着袅袅青烟。这突兀而滑稽的一幕,却映衬着宝玉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显得格外凄凉诡异。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宝玉的四肢百骸。他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他猛地伸出颤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袭人藕荷色袄子的袖口,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上好的杭绸撕裂。他仰起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汹涌地冲刷着他惨白的脸颊,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疯狂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挽留。
“不准走!袭人姐姐,我不准你走!”他嘶声哭喊,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悲鸣,在暖香氤氲的怡红院里尖锐地回荡,惊得窗外的雀儿都扑棱棱飞远了,“银子?赎身银子算得了什么!我这就去!这就去砸了那该死的当铺!把府里所有的银子都抬出来!全换成铜钱!沉……沉了护城河!让它永世不见天日!看谁还能赎你走!”他语无伦次,涕泗横流,那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模样,仿佛天塌地陷,世界末日就在眼前。
袭人冷眼瞧着他这痛彻心扉、神魂俱裂的情状,心知那火候已然焙得十足十,到了该收网的时候。她面上那层强装的凝重冰霜,悄然融开一丝几不可察的缝隙,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尘埃落定的轻松。她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抽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绢帕,那绢帕质地细密,边角绣着几朵极雅致的缠枝莲纹。她将其在宝玉泪眼模糊的视线前徐徐展开,动作优雅得如同在展开一幅稀世名画。洁白的绢帕上,墨迹清晰,端端正正写着几行簪花小楷。
“二爷若真舍不得袭人,”她的声音放得极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如同春风里暗藏的冰针,“不走……倒也不是全然不可。只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如秋水般潋滟,却隐含审视,牢牢锁住宝玉惊惶未定的脸,“您须得在这份‘三不’约法之上,亲笔画押,立下字据为凭。”
宝玉如同溺水之人骤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哪里还顾得上去细看那绢帕上究竟写着什么天条戒律?只要能留住袭人,便是让他此刻立时去跳那护城河,只怕他也肯的。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涕泪,急急应道:“画!我画!莫说三件,便是三百件、三千件,我也依你!只要姐姐不走!”他挣扎着要起身去拿笔,膝盖却因方才的猛跪而酸软无力,一个趔趄,又险些摔倒。
袭人纤手微抬,稳稳扶住他摇晃的身子,另一只手却将那绢帕上的条款,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念了出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宝玉心头。
“这头一件,”袭人目光灼灼,带着痛心疾首的规劝,如同看着一个误入歧途即将粉身碎骨的爱徒,“从今往后,二爷再不许说什么‘化成灰’、‘变成烟’、‘随风散了’这些个疯魔痴语!”她想起前事,秀眉紧蹙,语气愈发沉重,“上回您对着池子里那几只鼓噪的癞蛤蟆,说什么‘来世愿为蛙,日日沐清波’,这疯话不知怎地传到了厨房那些婆子耳朵里,只当园子里真闹了什么蛤蟆精、青蛙怪!吓得她们魂飞魄散,连夜炖了足足十斤牛蛙,说是要压惊辟邪!您听听,这都成什么体统了?”她话语间,仿佛已经看到宝玉那些“疯言疯语”化作有形之妖,在府中掀起滔天巨浪。
宝玉被她说得面皮微红,有些讪讪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小声辩解道:“那……那不过是……是一时兴起,偶得的几句……几句俚俗小诗,算不得真……艺术创作嘛……”他声音渐低,如同蚊蚋。窗外似有清风掠过竹梢,送来一声极轻的、仿佛来自虚空的不屑冷哼,如同甲方对乙方那“既要LoGo无限大又要整体无限小”的荒谬要求发出的终极嘲讽。
袭人毫不理会他那点微弱的艺术尊严,径直念出第二条,语气斩钉截铁:“这第二件,二爷您——必须装出个爱读书的样子来!”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不知何处摸出一本装帧严谨、蓝布封皮的厚书,上书几个方正大字《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不由分说便塞进宝玉怀里,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宝玉手臂一沉。
“哪怕您只是举着这书做做样子,哪怕您举着它打瞌睡流口水呢!”袭人盯着宝玉瞬间垮下去的脸,语重心长,字字千钧,“昨儿老爷心血来潮,要查您的功课,您倒好!张口就来一句‘床前烤鸭香,疑是地上霜’!老爷当时那脸色,青得能拧出墨汁来!气得他老人家差点当场就把您倒提着脚脖子挂到房梁上去,当那过年的腊肉风干了!”她描绘得活灵活现,宝玉仿佛已感到脖颈后冷飕飕的绳索寒意。
宝玉抱着那本沉重的“模拟”,如同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愁眉苦脸地哀嚎起来:“天爷啊!那些‘之乎者也’、‘子曰诗云’,干巴巴的,嚼蜡一般!哪有……哪有林妹妹讲的那些个新奇段子、诙谐笑语,来得鲜活有趣、引人入胜啊!”他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向往,仿佛潇湘馆里林妹妹的妙语连珠,才是这世间唯一的琼浆玉液。此时,那潇湘馆的茜纱窗内,林黛玉正斜倚在榻上看着闲书,忽觉鼻尖一阵奇痒难耐,“阿嚏!阿嚏!”连打了两个极响亮的喷嚏,惊得案头瓶中供着的一枝白梅簌簌颤动。她揉着发红的鼻尖,水眸中掠过一丝薄嗔:“又是哪个促狭鬼在背后编排本姑娘?莫非……又是那专会惹人生恼的‘脱口秀女王’不成?”她自嘲地低语,唇边却勾起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浅淡笑意。
袭人毫不心软,直接祭出最后、也是最令宝玉痛心疾首的一击:“最最要紧的,便是这第三条!”她眼疾手快,劈手便从宝玉下意识又想去摸索妆台上那盒玫瑰胭脂的手中,将那个精巧玲珑、散发着甜腻香气的珐琅彩小圆盒夺了过来,紧紧攥在自己掌心,仿佛那是能祸国殃民的毒物。
“二爷!您再这般偷吃姑娘们唇上的胭脂膏子,厨房里那些专管点心蒸制的婆子大娘们,怕是真的要卷铺盖回老家,统统失业了!”袭人痛心疾首,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昨儿鸳鸯姑娘还红着眼圈儿来找我告状,说您趁她不备,把她新得的那盒‘斩男色’胭脂膏子,生生啃掉了一个尖儿!害得她晚上赴约,对着菱花镜,左涂右抹都不成样子,最后……最后只能蘸了点厨房的老抽酱油勉强应付!您听听!您听听!这都造的什么孽啊!”她指着宝玉,指尖微微发颤,仿佛在控诉一个十恶不赦的饕餮之徒。
宝玉被她说得彻底蔫了下去,如同霜打的茄子。他心虚地低下头,白皙的耳根泛起一片羞赧的红色,手指不安地对着衣角,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可……可是袭人姐姐……那些胭脂……闻着香,尝着……尝着真真儿比东街口张记的冰糖葫芦还要甜上几分呢……”他下意识地咂了咂嘴,仿佛还在回味那偷来的甜蜜。这低语仿佛一道无形的符咒,瞬间穿透了空间。远处暖香坞内,正举着一根光秃秃糖葫芦棍子、纳闷自己刚买的糖葫芦怎就不翼而飞的史湘云,猛地顿住脚步,柳眉倒竖,圆睁着一双英气勃勃的大眼睛,对着空气爆出一声怒喝:“好哇!真相大白!原来是你——宝二哥哥!你这馋嘴的猫儿!赔我的糖葫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