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老爷放心!小的定当肝脑涂地,护小姐周全!”言罢,他小心翼翼抱起打扮得如同年画仙童般娇艳可爱的英莲,兴冲冲地融入了那片灯海人潮。
起初,一切安好。花灯璀璨迷离,人潮摩肩接踵。霍启紧抱英莲,看得眼花缭乱。忽觉腹中一阵绞痛翻江倒海!水火之急,神仙难挡。霍启环顾四周,见一处石狮旁稍显僻静,便将英莲轻轻放下,殷殷叮嘱:“小姐乖乖站着,莫动分毫!霍启片刻即回!片刻即回!”
英莲乖巧点头,小手紧握一盏玲珑剔透的兔子灯。霍启捂着肚子,如离弦之箭冲入旁边暗巷。待他匆匆了事,系好裤带飞奔而回时——石狮旁,空空如也!唯余那只精巧的兔子灯,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烛火已灭!英莲,不知所踪!
霍启如遭五雷轰顶!刹那间天旋地转!他发疯般嘶喊起来,声裂长空:“小姐!英莲小姐!你在哪儿啊——!”声音凄厉如夜枭,在喧嚣灯市中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跌跌撞撞,逢人便问,翻遍周遭每一个角落,直至嗓音嘶哑,双腿灌铅,回应他的,只有石狮冰冷的沉默和满城陌生的面孔。
霍启面如死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深知罪孽滔天,归家必是死路一条!绝望之下,心一横,牙一咬——他竟趁着夜色茫茫,卷了细软,逃之夭夭!将这灭顶之灾,留给了身后那座顷刻间崩塌的甄府。
甄士隐夫妇闻此噩耗,如坠万丈冰窟!封氏惨叫一声,当场昏厥。甄士隐强忍剜心之痛,如疯似狂,倾尽家财,发动所有亲朋家仆,报官悬赏,将寻人告示贴满姑苏城每一条街巷:“#泣血寻女!爱女英莲,年方三岁,上元夜于阊门石狮旁走失!身着红绫袄,绿云裤,头绾双螺髻!有仁人君子知其下落者,甄府倾家以报!#骨肉分离#肝肠寸断”字字血泪,满城为之动容悲戚。
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甄家为寻女之事心力交瘁、愁云惨雾之际,一场更大的灭顶之灾,如地狱之火,猝然降临!
甄家宅邸紧邻葫芦古庙。庙中几个顽劣沙弥,值此佳节,竟在堆满香烛经幡的禅房内弄起“烤火宴”!火星迸溅,一触即燃!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葫芦庙瞬间化作一片冲天火海!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烈焰如同狰狞恶龙,咆哮着吞噬庙宇后,贪婪的魔爪便迫不及待地伸向仅有一墙之隔的甄家!雕梁画栋,顷刻化为巨大火把!亭台楼阁,在火舌舔舐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数代积攒的万贯家财,珍玩古籍,连同那点支撑寻女的微薄希望——尽数在炽焰中化为飞灰!真正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塌得如此彻底,如此绝望!
甄士独立于自家焦黑滚烫的废墟之上,怀中是哭得气若游丝的妻子封氏。他望着断壁残垣间袅袅升腾的黑烟,心已冷透,血已凝冰。女散仆逃,家财尽毁……命运之神仿佛对他按下了最残酷的毁灭键!他喃喃自语,如痴如癫:“累及爹娘……累及爹娘……那疯癫道人口中之谶……竟应验于此?这劫数……何其酷烈!何其无情!”
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爱女杳无音信。甄士隐夫妇一夜之间,由云端跌入泥淖深渊。万般无奈,只得携着破碎身心,投奔城外岳丈封肃。此老名带“肃”字,性情却刻薄势利至极。见女婿衣衫褴褛,形容枯槁,身无长物,还带着一个终日以泪洗面的女儿(自己亲女封氏),那脸色顿时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勉强收留,却无半分温情。封肃将二人打发到荒僻田庄,塞入两间摇摇欲坠的茅屋之中。四壁透风,屋顶见星,寒冬如冰窖,酷暑似蒸笼。更令甄士隐如堕炼狱的是,岳丈竟逼他这捧惯了书卷的手,去执那沉重的锄犁!烈日灼烤,田土粗砺,不过数日,他十指磨破,血染黄土;腰背佝偻,如负千钧;昔日白皙面庞,晒得黧黑枯槁,沟壑纵横。巨大的落差,肉体的折磨,精神的摧残,令他未老先衰,华发早生。他常对着一洼浑浊的积水,照见自己憔悴如鬼的影子,再望望这破败如囚笼的茅屋,想起那不知所踪、生死未卜的英莲,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终日长吁短叹,喃喃自语:“英莲……我的英莲……你在何方?为父无能……为父无能啊……”
就在甄士隐被这无边苦海淹没,几欲溺毙之时,那熟悉而蹒跚的身影,踏着荒径蔓草,伴着清越却苍凉的歌声,再次出现在他生命垂死的边缘:
“世人都晓神仙好(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忘不了——)!
古今将相今何在(在——)?荒冢一堆草没了(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好——),只有金银忘不了(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多——),及到多时眼闭了(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好——),只有儿孙忘不了(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见了——)?”
这歌声,字字如淬毒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入甄士隐千疮百孔的心!功名?已成昨日云烟!金银?早付烈焰灰烬!姣妻?随他共坠深渊,泪已流干!儿孙?唯一的骨血英莲,如断线风筝,杳无音讯!这歌谣,哪里是唱?分明是拿着烧红的烙铁,在他血淋淋的伤口上反复炙烤,还伴以凄厉的和声!
然而,奇异的景象发生了!这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的歌谣,听在甄士隐耳中,初时痛彻心扉,继而竟如醍醐灌顶!一股冰冷的清流,不,是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骤然劈开他浑噩的灵台!他执着的一切——家宅、财富、虚名,乃至那撕心裂肺的骨肉亲情(纵然痛入骨髓,终是强求不得)——在道人这看似疯癫的歌声里,竟显得那般虚幻可笑,那般轻若鸿毛!恰如歌中所唱,将相功名,终成荒草;万贯家财,死不带去;恩爱夫妻,难逃死别;痴心父母,儿孙缘薄!原来,不“了”,如何能“好”?“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甄士隐顿悟了!灵台一片空明澄澈!仿佛堵塞的七窍瞬间贯通,一股沛然清气直冲霄汉!他猛地扑上前,死死攥住跛足道人的破袖,眼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炽热光芒:“道长!且慢行!这歌……这歌……蕴藏大道玄机!何为‘好’?何为‘了’?万望道长为我……开释!”
跛足道人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捻须微笑,立刻化作循循善诱的得道真师,将那《好了歌》中蕴含的生死玄关、红尘虚幻、万般放下、自在解脱的至理,如春风化雨,细细剖析于甄士隐面前。核心要义,唯二字而已:放下!放下这万丈红尘的千钧枷锁,放下这无休无止的痴缠执念,随他遁入那清虚之境,方得大解脱,大自在!
甄士隐听罢,如受雷击!他浑身剧颤,眼中浑浊尽去,唯余一片洞彻天地的清明!他猛地一拍大腿(拍的是自己尚有力气的那条腿),声音清朗如金石交击:“我悟了!我悟了!这红尘浊世,原是苦海无边!我随你去!此身此心,从此了断!”言毕,他一把夺过道人肩上那破旧的褡裢,竟有几分仙风道骨地往自己肩上一甩,对着目瞪口呆的岳丈封肃和那哭倒在茅屋门口、形销骨立的妻子封氏,决绝地挥了挥手:“岳父!贤妻!这‘好了’真谛,我已参透!尘缘已尽,各自珍重!吾去也——!”语声未落,他已转身,步履竟异常轻快,紧随那跛足道人,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渐渐融入远方苍茫的暮色烟霭之中,再不回头。身后,只余封肃气急败坏的跳脚咒骂和封氏撕心裂肺、最终归于死寂的悲泣呜咽。
甄士隐随那跛足道人,追寻渺渺仙踪而去。而那块与他命运诡谲相连的“通灵宝玉”,早已被道人以无上法力,悄然系于神瑛侍者转世之身——那衔玉而诞的婴孩贾宝玉颈项之上。
此刻,荣国府内,华灯璀璨,宾客盈门。一场盛大的“抓周”之礼,正为这含玉而生的贵公子举行。紫檀雕花大案上,琳琅满目:圣贤书、黄金印、紫檀算盘、翡翠朝珠、胭脂水粉、金钗玉环、彩帛花朵、泥塑玩偶……珠光宝气,映着无数双期待而好奇的眼睛。
众目睽睽之下,襁褓中的小宝玉被轻轻置于案前。他睁着乌溜溜、不染尘埃的纯净眼眸,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浮华世界。那双胖乎乎、玉雪可爱的小手,无视了周遭屏住的呼吸,径直越过了书册印章,越过了算盘朝珠,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笃定,一把便攫住了那盒嫣红欲滴的胭脂和一支光华璀璨的攒珠金钗!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将那两件女儿闺阁之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世间最珍贵的瑰宝,再不松开!
满堂宾客,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惊愕、不解、惋惜、鄙夷……如同无数无形的针,密密刺来。贾政立于上首,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黑,最后沉如寒潭深水,牙关紧咬,从齿缝中迸出两个冰冷刺骨、饱含绝望与愤怒的字眼:
“孽——障——!”
那一声斥责,沉如闷雷,滚过雕梁画栋的厅堂,震得琉璃灯盏里的烛火都瑟缩了一下。案上胭脂的绯红,珠钗的灿金,在小宝玉懵懂的笑靥里,刺目地绽放着,仿佛预告着一场早已写就、无法挣脱的宿命——那情天恨海的帷幕,已由这双稚嫩的手,决绝地拉开。而那块悬于他颈间的“通灵宝玉”,在满堂死寂中,幽幽地闪过一道温润却又冰冷的光,像一只沉默的眼,开始无声地记录这红尘万丈中,即将上演的、用无尽泪水书写的惊世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