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剃刀,裹挟着砂砾与枯草,在豫州干涸龟裂的大地上肆意的呼啸着。
通往汝南郡的官道,昔日多少还有些商旅行迹,如今却只剩下死寂的黄土与触目惊心的污秽。
路旁水沟早已干涸见底,露出黑色的淤泥,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更远处,未经彻底清理的蝗灾遗骸与旱死的鸟兽尸体,在荒野间半露着,引来成群的乌鸦,聒噪着落下又飞起。
风过处,卷起的尘土里都仿佛混杂着肉眼看不见的疫毒,吸入一口,便让人喉头发紧,心头发慌。
“驾!!”
官道上,几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撕破这片令人绝望的死寂。
当先一人,身材不算高大,却异常精悍,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褐,风尘仆仆,正是奉命而来的华佗。
他面色沉凝如铁,那双惯于执刀的手,此刻却紧握着缰绳,目光不断扫视着沿途景象。
每看到一处堆积的秽物或未能掩埋的鸟兽残骸,他紧抿的唇角便向下沉一分。
华佗身后还跟着一名稍年轻的男子,正是南阳名医张伯祖的得意弟子张仲景。
张仲景的眉宇间凝结着深重的忧思,一路行来,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那些零星散布在荒野、蜷缩着等死的病患身影,还有路边浅坑里草草覆盖的新坟。
“华先生,张先生!前方就是新蔡县界了!”
一名负责引路的汝南郡小吏,声音嘶哑地喊道,脸上蒙着厚厚的粗布,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华佗勒住马,望向地平线尽头。
一座土黄色的城墙轮廓在风沙中若隐若现,但更刺目的,是城外那片临时圈起的巨大区域。
只见歪歪扭扭的简陋窝棚像大地上的疮疤,杂乱无章地蔓延开去。
空气中弥漫的恶臭飘散开来,那是排泄物、呕吐物、草药焚烧的苦涩以及尸体缓慢腐败混合而成的味道。
“郭太守何在?”
华佗沉声问道,说着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然后径直走向临时营地入口处几个同样蒙面、眼神麻木的郡兵。
“在,下官在!”
一个惊喜又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郭永跌跌撞撞地从一堆杂物后奔出。
此时的郭永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就连鬓角也已全白。
他冲到华佗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先生总算来了,快,救救百姓,救救……我的淮儿啊!”
郭永语无伦次的说道,手指颤抖地指向营地深处。
“郭太守请起!”
华佗一把将他拉起,力道之大让郭永踉跄了一下。
“郭太守,此刻不是哭诉之时!”
华佗目光如电,快速的扫过混乱的营地,沉声说道:“陛下命我主持此次抗疫事务,汝南郡所有尚存吏员、兵卒,即刻听我调遣!”
“是,是下官及汝南一切事务,但凭先生吩咐!”
郭永忙不迭的点头,嘶声对着旁边几个呆立的郡吏吼道:“都记住了,华钦使的话就是本府的话,若有违令者,立斩!”
“喏!”
一众署吏、差役赶忙应是,并朝着华佗俯身一礼。
华佗不再看他,而是转向张仲景,语速极快:“仲景,你带人,立刻巡查所有安置区!首要之务,将病者按症状轻重分开。
呕吐、泄泻初起者一处;下痢脓血、高热神昏者一处;尚有行动之力、尚未染病者,另择上风处安置。
所有安置区必须隔断,每一区,也需掘深坑处理秽物,并每日以生石灰覆盖。
取水之井,也要派专人看守,严禁病者靠近,凡接触病者秽物、照料之人,皆需以厚布蒙面,事后必以药汤净手!”
“明白!”
张仲景立刻应下,随即迅速点了几名随行的药工和郡吏,转身便钻入了那片呻吟不绝的窝棚海洋。
华佗又看向那引路小吏:“带路,去郡府药库,另外再派专人,然后持我手令去寻城中尚存的药铺,无论大小,无论何种药材,尽数征调,敢有藏匿者,以延误军机论处!”
华佗声音冰冷,带着战场上才有的杀气。
“喏!”
那小吏答应一声,旋即快步离去。
最后,华佗的目光落在郭永脸上:“郭府君,令郎所在何处?带我前去看看!”
在华佗离京之初,王潜就曾叮嘱过他,此番治理疫情,依靠的不止是高明的医术,还有地方官府的全力配合。
此次汝南疫情的爆发,郭永固然难辞其咎,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还需要他帮忙统筹各项事务才行。
因此,华佗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先稳住郭永才好。
“钦使,请随我来!”
听到华佗的问话,郭永浑身一震,绝望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在前面引路。
很快,二人便来到了一处帐篷前。
掀开帐篷门帘,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角落的草席上,蜷缩着一名少年,已经是瘦得脱了形,面色灰败如土,身下一片狼藉的污秽,带着暗红的血丝。
一个老仆跪在一旁,徒劳地用湿布擦拭着少年滚烫的额头和嘴角的秽物,浑浊的眼泪无声流淌。
华佗几步上前,无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蹲下身,三指精准地搭上郭淮纤细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腕。
脉象细促而滑数,如同绷紧后即将断裂的琴弦,随后又撬开少年的牙关察看舌苔,只见舌质深红,苔黄厚而干,边缘焦黑,再探其腹,硬满拒按。
“肠辟下痢,疫毒内陷,热入营血,气阴两竭……”
华佗低声自语道,每一个词都让旁边的郭永如坠冰窟,脸色惨白如纸。
“先生,求您救救他,下官……下官就这么一个……”
“住口!”
华佗厉声打断了郭永,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布囊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皮夹。
皮夹展开,里面是长短不一、闪烁着冷光的刀具,正是他视若珍宝的手术器具。
华佗伸手取出一柄细长锋锐的小刀,在帐篷角落昏暗的光线下,刀锋泛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按住他!”
华佗对老仆喝道,老仆被那刀光吓得一哆嗦,却下意识地用尽全力按住少年瘦弱的肩膀和双腿。
华佗也不废话,给少年服下他最新研制的麻沸散之后,随即一手迅速的解开了郭淮污秽的衣裤,另一手持刀,精准地在少年肿胀硬满的下腹选定位置。
刀光一闪!
一旁的郭永瞳孔一缩,然后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并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看!不敢看那刀锋切入自己儿子皮肉的景象!
然而,预想中更凄厉的惨叫并未发生,有的只是一道极轻微的“嗤”声。
华佗屏住呼吸,全神贯注,锋锐的刀尖划开皮肤,然后切入肿胀发烫的肠管,一股暗红发黑、带着强烈恶臭的脓血和坏死物瞬间涌出。
华佗的动作稳定而迅捷,小心地避开主要血管,用特制的细长镊子快速清理着腹腔内积聚的污秽脓液和坏死的肠壁碎片。
天气异常寒冷,但华佗的额头却渗出了丝丝汗珠。
帐篷内死寂一片,只有刀锋触碰组织细微的声响和华佗低沉急促的呼吸。
郭永则瘫坐在角落,捂着脸,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