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帝师府。
深秋的庭院,草木凋零,唯余几株苍松翠柏,依旧挺立着深沉的绿意。
凉亭中,王潜一袭素色深衣,端坐在棋盘前。
自从开始转居幕后,他便喜欢上了这种独自对弈的感觉。
亭外石阶下,李儒垂手侍立,汇报着各地快马传来的消息:
“兖州急报,东郡张家,当众焚毁积年债契,并献新种三千石于常平仓,农人雀跃……”
“荆州密信,南阳陈氏,昨夜已开其所有粮仓,按常平仓官价大肆平粜,粮价应声而落,其少主陈羲,已负荆至郡守府请罪……”
“扬州广陵郡守周昕呈报,巨商李维,献江船百艘,良种五万石,助江北粮运。另,查获三艘商船夹带私藏新粮逾万石……”
“并州、冀州、幽州…各郡大族,近日主动赴常平仓登记田亩、售粮者,络绎不绝,朝廷所颁《严查籴粜令》,各州郡奉行无阻……”
王潜静静地听着,当李儒最后一个字落下,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好啊,经过这番剔肉挫骨,这新政总算是得以顺利推行了!”
王潜笑着说了一句,手中的棋子落下,棋盘上纠缠许久的残局,也总算是清晰明朗了许多。
……
建宁四年的初冬,似乎来得格外急切。
刚过了九月末,呼啸的北风便卷起漫天枯黄的草屑和尘土,天地间一片昏黄。
尽管刘宏与王潜,都在绞尽脑汁、拼尽全力的为着大汉而忙碌,也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百姓的生活。
但人力终有尽,尤其是在面对自然气候的时候,依旧显得那么的脆弱和渺小。
豫州、汝南郡。
连几个月的无雨天,使得广袤的平原大地干裂出巨大的口子,如同龟裂的皮肤。
夏秋之交的时候,这里就曾肆虐过大片的蝗虫。
虽然在朝廷和官府的及时应对下,并未出现大面积的灾荒,也并未饿死人。
但那些蝗虫过境,依旧留下了大片啃噬得光秃秃的山林荒野,使得无数鸟兽因此饿死。
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尘土、枯萎植物和隐隐尸臭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汝南郡治所平舆县城,这座本就不甚繁华的古城,此刻更是笼罩在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与压抑之中。
城门处,守卫的郡兵脸上蒙着粗布,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麻木,紧张地审视着每一个试图进城的人。
城内街道冷清,行人稀少,且大多步履匆匆,面黄肌瘦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
许多店铺都紧紧关闭着门板,只有几家药铺前,排着长长的、死气沉沉的队伍。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越来越浓烈的草药苦涩味,但似乎怎么也压不住那从某些深巷院落里飘散出来的、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
郡守府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铁板一块。
郡守郭永,一个年约五旬、向来以勤勉着称的官员,此刻正忙的焦头烂额。
只见他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原本整洁的官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沾着不知是药汁还是汗渍的污痕。
他面前巨大的公案上,堆积如山的文牍几乎将他淹没。
最上面几份,是墨迹淋漓的紧急求援文书:
“上蔡令急报:疠气横行,民病吐泄而死者日众,请拨药粮……”
“吴房令泣血陈情:县中药石早罄,医者束手,弃尸塞道,恳请郡府速施援手!”
“郡仓呈报:常平仓存粮药耗损巨大,流民日增,恐难维系旬日……
每一份文书,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的敲击着郭永的胸膛。
放下文书,郭永冲下手下的署吏喊道:“药呢?本官要的药呢?府库调拨的药材,为何还没送到各县手中?还有那些征调的医师,他们的人呢?!”
主簿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府君,府库那边回报,说各县报上的疾疫之状语焉不详,所需药石种类、数量更是混乱不清,无法核定拨付……
且郡府周边,亦有小股时气流行,府库竟张奉分身乏术,至于医工的话,其余各县皆言人手奇缺,难以抽调……”
“混账!”
郭永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狠狠砸在案上:“什么语焉不详?这人都快死光!还要怎么详?张奉他,他找死不成?”
一边咒骂张奉的同时,郭永也想起了月前南阳名医张伯祖的劝言,心头更是悔恨交加,如同刀绞。
当时张伯祖行医路过此地,便来到郡府求见,忧心忡忡的向他告诫:“近来天气异常,田野间腐臭弥漫,如今旱蝗肆虐过后,野外无数鸟兽尸骸暴露,此乃疠气滋生之温室。
务必速清秽源,广备药石,严防疫气蔓延,更需详查病状,速报朝廷,统一调派应对!”
可当时,他正为新政推行、常平仓籴粜之事忙得脚不沾地,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多想其他。
加之,大疫这种事情,那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小事,一旦报上去了,必然会引得朝野震动。
如果真的发生了疫情,那还好说,他郭永说不定还能落个能臣干吏的好名头。
可若疫病没有发生,那他可就成了谎报灾情了。
到时候,朝廷为了预防疫病,所浪费的人力物力,全都要算在他的头上。
最主要的是,无论是大旱还是蝗灾,都没有饿死人,他也不相信真的会爆发什么疫病。
因此,基于以上种种因素,他也并未将张伯祖的告诫当回事儿。
“咳咳……”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后堂传来,打断了郭永的悔恨。
那咳嗽声沉闷、急促,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中间还夹杂着痛苦的呕吐声。
郭永脸色剧变,猛地起身,踉跄着冲向后堂。
后堂卧房内,景象凄惨。
郭永年仅十四岁的幼子郭淮,正蜷缩在床榻上,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和呕吐而痛苦地抽搐着。
其脸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败,嘴唇发紫,床边铜盆里,是半盆散发着恶臭、带着血丝的污秽之物。
“淮儿!我的儿!”
郭永扑到床边,心如刀割,颤抖着手抚摸着儿子滚烫的额头。
“药呢?医师呢?”郭永对着老仆嘶吼,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
“里所有的医师都请遍了,药铺也早就空了,据张医师说,少主得的是‘肠辟’(痢疾古称),凶险无比,也束手无策啊……”
老仆泣不成声的回道。
“肠辟……”
郭永一怔,嘴中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脸上满是痛苦与惊惧。
他猛想起那些文书上“吐泄而死者日众”的字眼……
“不!”
郭永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然后猛地站起身,冲向了前堂。
一边跑,还一边大喊:“来人,快急报,八百里加急,即可禀报陛下和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