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冰冷而粘稠,将林野牢牢困在其中,一夜无眠。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无边的深海里徒劳地挣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棱刺骨的寒意。当清晨第一缕惨白的光线,如同吝啬的探照灯,艰难地挤过窗帘缝隙,洒在他脸上时,林野感受到的并非破晓的解脱,而是沉入更渊薮的疲惫,一种要将他彻底吞噬的倦意。
头痛如裂,仿佛有无数根淬了冰的钢针,在他紧绷的颅骨内疯狂搅动,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眼眶干涩得如同被砂纸反复打磨,灼痛感一阵阵袭来,布满了蛛网般脆弱的红血丝,像极了他此刻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和抗议,仿佛连骨头都失去了支撑的力气。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气力才将自己从床上撑起,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械,每一个关节都牵扯着酸痛。冷水洗脸带来的那点短暂刺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转瞬即逝,旋即被巨大的空虚感彻底淹没,那是一种连叹息都显得奢侈的空洞。镜中的自己,脸色灰败得如同旧照片,眼神空洞得像是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麻木的轮廓。
他穿上那身熟悉的藏青色保安制服,冰冷的布料贴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一粒一粒扣好纽扣,那动作笨拙而机械,仿佛不是在穿衣,而是在披上一件沉重、无法卸下的铠甲。制服或许能暂时遮蔽身体的疲惫,却无法掩盖眼底深处那片无法言说的荒芜,那片被孤独和恐惧深深浸染的荒原。
推开保安室的门,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电子设备嗡鸣声、廉价速溶咖啡的焦苦香,以及早班同事交接班时带着生活气息的交谈声。这本该是充满日常温度的喧嚣,此刻却像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尖锐地刺激着他早已过度敏感的神经。他只是僵硬地、沉默地和老张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摩擦过,勉强挤出两个字:“早。”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他沉默地滑进自己的监控台前,试图将涣散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闪烁跳动的屏幕上。然而,那些代表现实世界的跳动的画面,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无法真正映入他的脑海。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纠缠了整整一夜的幻影:金三角那片浸透血色的湿热丛林、父母猝然倒下的身影、空荡小屋内那彻骨的冰冷,以及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它们像顽固的潮水,一次次凶猛地冲击着他用意志力勉强筑起的、摇摇欲坠的脆弱堤坝。他眼神发直地盯着屏幕,空洞地映照着那些无关紧要的影像,手指无意识地、机械地敲击着桌面,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世隔绝、沉溺于自我苦海的阴郁气息。
保安队长老李,这位在部队摸爬滚打半辈子、阅人无数的老兵油子,几乎是第一眼就捕捉到了林野的异样。他太了解这个平时沉默寡言,但眼神总是沉稳专注的小伙子了。平时的林野,交接班时条理清晰,即使再疲惫,也总带着一股内敛的韧劲。而今天的林野,却像丢了魂魄的提线木偶,动作迟缓得不像他,反应迟钝,周身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低气压,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了。
趁着上午巡逻结束的间隙,老李没有多言,只是熟练地泡了两杯浓得发苦的茶,端着走到林野的监控台旁。他没有直接切入正题,而是把一杯茶轻轻放在林野那双布满血丝的手边,自己则拖了把椅子坐下,也跟着望向屏幕,像是在闲聊般,用一种近乎唠家常的语气开口:“今早3号楼那个张老头,老毛病又犯了,跟收废品的因为几个纸箱压秤的事儿,差点吵出人命。小刘过去劝了半天,差点把自己绕进去,哈哈。” 他自己喝了一口茶,眼神却若有若无地瞟着林野的反应。
林野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涣散地粘在屏幕上,仿佛那些跳动的画面才是他唯一真实的世界,手指只是下意识地、无意识地转动着温热的茶杯。
老李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不容回避的关切,像冬日里穿透云层的阳光,带着暖意:“小林,跟哥说说,是不是遇到啥难处了?看你这一早上,魂不守舍的,脸色也差得跟纸似的。家里有事?还是身体不舒服?”
林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像被惊动的蛰伏者。他下意识地想摇头,想用那句烂熟的“没事,有点累”来搪塞过去。这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将伤口深埋,用沉默筑起高墙,独自承受那份蚀骨的寒意。但老李的目光太过直接,太过坦荡,那里面没有丝毫窥探的意味,只有滚烫而真诚的担忧。那份暖意像一道光照进了他紧锁的心门,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而昨夜累积的脆弱和那蚀骨的孤独感,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他喉咙里滚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他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灼痛了干裂的嘴唇,却让混沌的思绪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沉浮翻滚的茶叶,沉默得像一座亘古的冰山。保安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低沉嗡鸣,时间仿佛也凝固了。终于,他抬起头,迎上老李那双充满关切的眼眸,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粗糙的木头,几乎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李队…我…我昨晚…又梦见我爸妈了…在泰国…出事的时候…”
话匣子一旦打开,那被压抑了整整四年的痛苦和恐惧便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地汹涌而出。他没有过多描述血腥的细节,那些过于残酷的画面只会在脑海中反复重演。但他用冰冷的词汇——“金三角”、“枪响”、“没了”、“就剩我一个”——足以勾勒出那场噩梦的残酷轮廓。他艰难地讲述着那份无法释怀的伤痛,那份刻骨铭心的恐惧,以及由此产生的、将自己封闭成孤岛的绝望决定——不婚不育。
“…李队,我不是不想…是不敢…” 林野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像被撕裂的布帛,手指紧紧攥着茶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怕…怕自己护不住…怕再经历一次…那种痛…我连自己都…都没活明白…怎么敢去祸害别人?不结婚…不要孩子…或许…对谁都好…”
老李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脸上的爽朗收了起来,只剩下深沉的凝重和心疼。他掏出一包烟,自己点了一支,又递给林野一支。烟雾袅袅升起,在两人之间氤氲开一层模糊而沉重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