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示范小区”的喧嚣与荣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终归沉寂。深夜十一点半,林野交完班,拖着略带疲惫却依旧稳健的步伐,回到了小区角落那间仅二十平米的出租屋。这屋子,是他在这片曾辉煌过的社区里,一个沉默的角落。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楼道里被无限放大,清脆得近乎突兀。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旧书霉味、尘土气息和淡淡樟脑丸的味道便扑面而来,是独属于这小空间的、陈旧而熟悉的拥抱。屋内陈设简单得近乎空旷:一张单人床,一个沉默的老式衣柜,一张掉漆的书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塞得满满当当、摇摇欲坠的简易书架。唯一的装饰,是书桌上那个老旧的木质相框——里面嵌着两张褪色的黑白照片,一对中年夫妇,脸上漾着温和而慈爱的笑,那是他记忆中,父母最后的模样,定格在时光里,永不老去。
他脱下保安制服,如同卸下一副沉重的壳,仔细地挂好,换上洗得发白的家居服。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那盏光线昏黄的台灯。暖黄的光晕从陈旧的灯罩边缘溢出,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在空旷的屋子里拉得更长,更显寂寥。
倒了一杯温水,他坐在床沿,身体陷进不算柔软的床垫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疲惫感从四肢百骸悄然蔓延,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丝不祥的、诡异的亢奋。台灯的光晕模糊了视线,眼前整洁的书桌、书架、相框……都开始扭曲、旋转,如同蒙上了一层晃动的雾。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血液,让心脏猛地一缩。
又是那个场景!四年了,它像潜伏在意识深处的毒蛇,总在最不设防的时刻,悄无声息地探出头来,骤然亮出獠牙。
2029年,泰国,金三角。潮湿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粘稠得让人窒息。混乱的街道,低矮破败的房屋,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某种甜腻腐败的混合气味,像腐坏的糖果。那不是旅游,而是父母一次鬼迷心窍、被所谓“暴富机会”诱骗的“商务考察”。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撕裂了死寂!尖锐得撕破耳膜的枪响!不是一声,是爆豆般密集的连发,瞬间炸响在耳边!父亲惊愕回头的瞬间,胸口炸开的血花……那么刺眼,像一朵瞬间绽放又迅速凋零的红梅。母亲绝望扑过去的嘶喊,被另一颗子弹无情地掐断……身体像破败的玩偶般倒下,那么轻,那么没有重量。自己?自己在哪里?好像躲在某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后面,浑身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一切发生!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溅到脸上……那是父母的……
“不——!” 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林野喉咙里挤出。他猛地从床沿弹起,身体因剧痛而痉挛,手中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渍迅速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深色,像一滴泪,晕染开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家居服,黏腻地贴在背上,像一层冰冷的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手指死死抠住床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四年了!警方早已结案,定性为当地毒枭火并的误伤。凶手也伏法了。可结案报告上冰冷的文字,如何能描绘那地狱般的场景?如何能抚平那刻骨铭心的恐惧和无助?如何能填补双亲骤然离世留下的、吞噬一切的黑洞?这份伤痛,从未真正愈合,它只是被保安工作的忙碌、志愿者服务的温暖、获得的荣誉暂时掩盖,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包裹着溃烂的伤口。在每一个独处的深夜,它便会撕裂伪装的平静,狰狞地浮现,提醒他那深入骨髓的失去和无法挽回的绝望。
他踉跄着走到窗边,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猛地推开窗户。深秋的冷风灌进来,带着窗外城市的喧嚣和凉意,吹在汗湿的脸上,带来一阵战栗,也稍稍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幻象。窗外,城市尚未沉睡,远处高楼的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像一幅遥远的、不属于他的画。近处,小区里大部分窗户的灯火已经熄灭,只有零星几盏守夜灯,散发着微弱而孤独的光,像散落在黑暗中的几点星火。
他趴在冰凉的窗沿上,望着这片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万家灯火。一种蚀骨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缓缓收紧,几乎要将呼吸都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