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2年初春,洛省都铁路公司巨人城工务段。
空气里弥漫着机油、枕木防腐剂和北方干燥尘土混合的味道。这味道,像是刻进了骨髓里,无论林野走到哪里,似乎总能从记忆的缝隙里钻出来,提醒他,他终究还是回来了。巨大的机械车库门敞开着,像一张巨大的、等待吞噬钢铁巨兽的嘴,露出里面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般静卧的轨道捣固车、清筛机和探伤车。它们巨大的轮胎上还沾着昨日的泥泞,车身上的漆皮因为常年累月的摩擦和风雨侵蚀,呈现出斑驳的金属光泽,仿佛一件件饱经沧桑的文物。
穿着藏蓝色工装、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正围着几辆轨道车进行日常检修,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液压千斤顶的嘶鸣声、电动扳手高速旋转的嗡嗡声,以及工人们带着浓重口音的吆喝声、玩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与日内瓦那片由数据流和全息影像构成的、光怪陆离的“文明星图”截然不同的、粗粝而踏实的交响乐。这里没有悬浮的影像,没有虚拟的握手,只有实实在在的金属、机油、汗水,以及人与人之间最直接、最原始的交流方式。汗水顺着工人们黝黑的脸颊滑落,滴在油污斑驳的地上,很快就被干燥的尘土吸收,不留痕迹。
林野穿着一身同样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工装,站在段技术科的角落里。他的办公桌紧挨着窗户,桌上堆着厚厚的线路病害分析报告,每一页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像是医生诊断病情般细致;探伤波形图纸卷在一边,上面用红蓝铅笔圈出了可疑的伤损区域,线条凌厉而肯定;还有一摞翻得卷了边、页脚卷起的设备说明书,里面还夹着几张写满公式的草稿纸。桌角放着一个保温杯,杯身上印着的“全国青年技术能手”字样已经有些模糊,但那抹曾经的荣耀,依然能让人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夏天。
窗外,是巨人城枢纽编组场纵横交错的股道,像一张巨大的棋盘,铺展在城市的边缘。庞大的货运列车,装载着煤炭、矿石、钢铁,像一条条钢铁长龙,在调车机喷吐着白烟的推送下,缓慢而精准地解体、重组,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和铁轨的摩擦声。每一声都清晰可辨,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工业重镇永不停歇的脉搏。远处,巨人城钢铁厂高耸的烟囱喷吐着灰白色的烟雾,如同一条条柔软的巨蟒,缓缓升腾,融入铅灰色的天空,成为这片钢铁森林永恒的背景板。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林野的肩头,投下一片温暖而慵懒的光斑,驱散了室内弥漫的机油味带来的些许压抑。
他刚刚结束为期三年的“全球铁路技术协作特派员”身份,回到了这个他职业生涯起步的地方。从日内瓦的全球文明冲突化解峰会常设办公室,那间被改造成全球铁路文明星图”神经中枢的、充满未来感的环形控制大厅,到巨人城弥漫着机油味的机械车库和这间略显陈旧的技术科,落差如同从云端坠入泥土,又仿佛是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猛地回到了现实的清晨。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欢迎仪式,甚至没有一句特别关切的问候。技术科里几位年轻的技术员,也只是在他报到时,抬起头,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喊了声“林工”,便又埋头于各自的图纸和电脑屏幕,仿佛他只是某个请假回来上班的普通同事。
林野对此并不意外,甚至有些习惯。他这个人,就像他检测的钢轨一样,棱角分明,却并不耀眼。在巨人城工务段,他曾经是技术骨干,是那个总能找到别人找不到的病害、解决别人解决不了的难题的“小林工”。但三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参与了一个关于利用仿生探伤技术进行和平物资运输监控的项目,由此被选中,踏上了那条通往日内瓦,通往更广阔、也更复杂世界的道路。他带着巨人城的经验和智慧出发,又带着日内瓦的震撼和思考归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适应这里,但内心深处,那片熟悉的土地,那熟悉的味道,又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
“林工,段长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技术科主任老陈推门进来,声音洪亮,带着铁路基层干部特有的直爽。他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身材微胖,脸上总是挂着笑,但眼神里透着一股精明和干练。他看着林野工装上有些陌生的灰尘,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好!段长可是盼着你回来好久了!”
林野点点头,起身跟着老陈去了段长办公室。
段长办公室。张段长是个五十多岁、身材敦实的汉子,脸庞被北方的风和阳光刻出了深深的纹路,像老树皮一样粗糙。他热情地起身,像迎接久别归来的战友一样,用力拍了拍林野的肩膀,那力道让林野肩头的灰尘都抖落了几下:“哎呀!咱们的‘国际专家’终于回来啦!好!回来就好!巨人城这摊子,正需要你这样的技术大拿压阵!你小子出去几年,可把我们都想坏了!”
张段长泡了杯浓茶递给林野,茶香浓郁,带着一股苦涩的回甘,和这北方春天的空气很相似。他呷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话锋一转,变得严肃起来:“林工啊,你出去这几年,咱们段变化不小。尤其是管内线路,随着京哈干线货运量持续攀升,重载化、提速化的压力是越来越大。巨人城枢纽区段,那是咱们段的重中之重,也是病害高发区,那探伤数据,看得人头疼啊!”
他指着墙上巨大的巨人城枢纽区段线路图,那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曲线半径、坡度、道岔位置、探伤疑点等各种符号,像一张复杂的密码图。张段长用手指点了点几个关键部位:“你看这里,北环线K15+200到K16+800这段,连续小半径曲线,加上重载列车频繁通过,钢轨波磨严重,磨耗量每年都在递增,再这样下去,别说提速,连安全运行都成问题!还有这里,南编组场到发线上的几处道岔焊缝,最近探伤发现多处疑似疲劳裂纹,这可是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