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出了宫, 我亲自去接他。”虞意道。
京城是个染房,只要身处其中就难免被影响,甚至连虞恕那样的蠢人也想要争储, 连萧栖那样整天只想混日子的纨绔子弟, 也对朝堂上的潜规则烂熟于心。
朝堂夺权就像在下棋, 新皇登基既是上一盘棋的结束, 也是新一盘棋的开始, 每个人都只是其中的一颗棋子,要想摆脱这种无声无息的禁锢, 摆脱潜移默化的侵染,唯有一个办法可以做到:放弃, 然后离开。
虞恣七岁时就跟着自家舅舅舞刀弄枪, 稍微大些开始嚷着要去北疆跟着狄将军做事。当时太子圣心未失, 皇后也怕他们两人兄弟阋墙,痛快的就把小儿子送了出去。她原本算计的很好,太子继位, 亲兄弟掌握着北方三十万大军, 将来自己做了太后定能高枕无忧。可她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太子这么不争气。
虞意从小习武, 但和虞恣是两个师父。他跟着虞胤江身边的大内高手, 学的是真刀真枪的杀人之术, 可虞恣不同, 他先后师承几位将军, 无一不是战功赫赫, 杀伐气十足,武功或许没有那么高,但论气势, 论冲锋陷阵,论统率千军,虞意自认比不上。
“诶,哪有兄长去接弟弟的道理?”虞胤江摆摆手,“你刚成婚,还是在府里陪陪王妃才对,虞恣那小子闹腾的很,先让他进宫来跟朕说说话!”
“是。”虞意无奈。
去城门口接个人而已,累倒不算累,虞胤江这是真被自己说怕了,怕他新婚第一天就要去做别的事,冷落了肖覃。
殊不知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娶回家,留在自己身边宠着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故意冷落,只是经过昨晚一事,想起那些意乱情迷的声音,那些失了分寸的动作,虞意就不知该如何面对肖覃。
四人又坐了半晌,有大臣在门外求见,虞意适时起身向虞胤江告辞。
“嗯,回去吧,以后好好过日子,有什么要紧事,就进宫和朕说一声。”虞胤江站起身,神情略微有些暗淡。
娶了妻便有自己的家庭,皇家亲情本就不深厚,他只盼着自己这最宠爱的儿子,日后不要和他生分了就好。
“是,儿臣告退。”两人起身行礼,并肩走出大殿。
虞意察觉到虞胤江的心思,却不知该作何感想。若是这一世一切顺利,他能和虞胤江和和气气的相处到最后也说不准。
“去哪?”肖覃跟着虞意上车。
虞意皱眉,思考片刻道:“今日天晴,带你去街上转转。”
肖覃好奇:“哪条街?”
“我常去的那条,”虞意不知想到些什么,忽然笑了下,吩咐外面的人驾车。
八里街,虞意确实常去。
在热水里闷了几个小时的土豆,沾满廉价香料的烤饼,花里胡哨的五色彩石……那条街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虞胤江赐给他的东西,没有名贵的首饰珠宝,动辄几十两银子一尺的布料,一掷千金才能进门的酒楼戏院。
说起来虞意得知这条街的经历,实在不怎么让人愉快。
小时候虞意身边总有一批纨绔子弟围着,各家都想认这位大名鼎鼎的二皇子殿下,甚至比结交太子还要急切。他那时还没养成现在这强势又吓人的性子,不堪其扰又不懂拒绝,日复一日出入形形色色的各式酒楼。
某天他实在是烦的很,找了个借口溜出来,手中还提着一壶不知哪家公子塞过来的酒。
他一个人在街上转,转着转着就走到一条巷子,巷子里烟火缭绕,吆喝声不绝于耳,有位卖酸梅汁的小贩问他想不想尝尝,他尝了一口,看了看手里银制雕花的酒壶,第一次觉得自己前十几年的生命原来这么无趣。
倒不是说那酸梅汁有多好喝,几钱银子的东西,能比的上宫里御赐的佳酿吗?可虞意就是觉得不同,就是觉得手中的酒壶面目可憎,觉得喝那一口酸梅汁,整个人就安静下来,连日来的浮躁消失的无影无踪。
后来他开始拒绝旁人的宴请邀约,闲来无事就到八里街转转。上一世他也带肖覃来过,当时那人说这种地方在江南随处可见,京城应当也有很多,只是虞意没发现罢了。
虞意不置可否。
肖覃说的没错,可那又有什么办法?他们这些所谓的“贵人”,一眼就能鉴别出一副字画的真伪,却看不见京城的真实面貌。
“殿下——”肖覃见这人又开始发愣,扯了扯他的袖子。
“嗯?”虞意回过神,惊觉他们已经下了马车,站在了巷子的入口。
“我们进去吧。”
“好。”
巷子里人很多,肩碰着肩,脚挨着脚。肖覃走了一会便忍不住,伸手握住虞意的手腕。
“这样不会走散,也不会被撞倒。”肖覃感觉这人又要往回抽手。
“那便握着吧。”虞意挪开眼,尽量忽视手腕处肌肤相贴的温热触感。
肖覃眼睛一弯,带着虞意穿过拥挤的人群,边走边询问哪些摊贩好玩。
“都还不错,”虞意认真思索,“左手边那家卖烤饼的,前面那家卖点心的……都可以去看看。”
他每说一处,肖覃便点头记下,牵着他一家一家的逛过去,买来的东西不要人提,都自己拿在手上,后来实在太多,又分了些让虞意包在怀里。
两人边走边看,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走到头,来到一家卖红绳的铺子前面。
肖覃盯着看了几眼,突然想到什么,走过去问道:“老板,这怎么卖?”
虞意跟过来,心下一动。
肖覃身上果真没有半点世家公子的习惯,买东西不会直接扔钱,而是先问价格,再耐心的一件件挑。
“哎哟公子,买给心上人?”老板笑呵呵的说,“二十文一条,都是我家娘子自己编的!”
“是心上人,”肖覃偏过头看了看虞意,又补充道,“已经成婚了,是我内人。”
“……?”
“恭喜恭喜,”老板笑着拱了拱手,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锦盒摆到肖覃面前,“若是新婚,买这盒子里的,寓意好的很!”
“确实是新婚,”肖覃一笑,翻看着盒里的几条红绳手链,“这不同颜色的珠子,可有什么不同?”
“自然是有的,”老板极有经商头脑,早就琢磨出一套自己的理论,当下兴致勃勃的冲肖覃介绍起来,“这蓝色的,代表的是因缘邂逅,说明你们二人缘分很深,以后定能长长久久;绿色的呢,象征着你们情比金坚,日后定能有福同享!”
“这颗白色的怎么只有一条?”肖覃捡出那条红绳,对着阳光看了看。
“那颜色卖光了,只剩下一条了,您要就拿去,我给您算便宜些?十三文,怎么样?”老板道。
“嗯,”肖覃身上正好剩下三十三文碎钱,索性点点头,“蓝色,还有这条白的,挑个好看的。”
“好嘞!”老板麻利的挑出一条圆润饱满的递过来。
肖覃付好钱,转身走向一旁等着的虞意。
“手给我。”肖覃道。
虞意看着肖覃拿着的两条大红色的“手链”,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罢了,丑是丑了点,藏在袖子里也没人看的见。
肖覃莞尔,低头认真把蓝色那条系在虞意的手腕上。
“殿下也帮我。”肖覃系好,把白色那条递给虞意。
虞意接过来,边系边随口问道:“这白色又有什么寓意?”
什么“姻缘邂逅”,什么“情比金坚”,不过是颜色不同的几颗珠子罢了,一听就是那老板自己编的,得亏这人还会信。
“……呃,”肖覃愣了愣,才发现老板方才竟没解释,于是转头问道,“老板,这白色的有什么寓意?”
“公子,”老板吓了一跳,眼珠子转了两转,灵机一动道,“这白色的……它……呃,它代表着前生今世,带上这个,说明你们不仅这一世有缘在一起,上一世也恩爱的很!”
老板摸了摸脑袋,憨厚一笑,这石头是进货时不小心混进来的,晚娘索性也给做成了手链,这其中的寓意他倒真没来的及想,幸好自己反应快现编出来几句,否则岂不是要露馅了?
……前生今世?
两人正要离开巷子,闻言同时一怔。
虞意心想,这老板随便鬼扯竟然也能扯到点子上,只是什么“前生今世”还是算了吧。上一世两人一开始互相看不顺眼,后来懵懵懂懂有了些暧昧,最后还是以背叛告终的。他情愿上一世是场梦,只有这一世的肖覃才是真的。
肖覃听了这话也意外的很。一边觉得太巧,一边又想立刻就把这手链给摘下来扔掉。自己上一世在哪他不知道,可殿下上一世的爱人可不是自己。他和虞意没有什么前生今世,只有此刻,只有当下。
他忍了又忍,怕虞意看出端倪,还是没把手链摘下来。
算了,这种东西还不是他说什么寓意就是什么寓意?总归是殿下亲手给他带上的,不能扔。
“殿下,我们回府吧。”肖覃扯着虞意离开。
后者点点头,犹豫一瞬,反手握住他,“回府吧。”
两人十指相扣,一路经过拥挤的人群,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到马车。
肖覃上车前看了眼来时的路,川流不息,烟火缠绕。
他想,没有什么前生今世,既然原士有机会却选择了放弃,那殿下从今往后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身体是他的,心也一样。
“皇兄!”
肖覃刚迈进王府大门,就见一个青衣男子扑过来。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躲,想到后面站着虞意,硬是忍着没动。
“这么大人了,还没个分寸?不知道好好走路?没点亲王的样子!”虞意在他身后,无奈的斥道。
……虞恣?
这就是传说中的七皇子?
肖覃往里走,不动声色的打量起面前这人。
一袭青衣,脊背笔挺,眉眼肃杀,一看便是在军队里呆久了。
“皇……皇嫂。”虞恣向肖覃行礼,怎么喊怎么觉得诡异。自己这皇嫂是个男人不提,还比皇兄高,比皇兄俊朗,喊起来未免有些太过别扭。
“喊什么皇嫂?”虞意跟着肖覃进门,斜睨了这小子一眼,“叫哥。”
“什……什么?”虞恣愣了一下,随即讪笑着摸摸脑袋,心道皇兄对自家王妃还真是维护的很。
“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没进宫和父皇说话?”虞意边往里走,边随口问道。
“去了,父皇有事,”虞恣跟屁虫一样跟着虞意,“皇兄最近身体可还好?”
“尚可。”虞意含混道。
虞恣点点头。
他虽然自小离京,但和几个哥哥感情都还不错,骤闻太子被炸断腿变成残废时,他刚上战场杀过一轮下来,带着满身鲜血和污脏,得知了这个噩耗。
他立刻就想要回京,狄将军却拦着他不让他走,也不说原因,只是一直重复“万万不能回去”“现在时机不对”。
虞恣等了几天,又听说太子犯错被父皇流放了,才恍然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次回来还没来得及进宫见母后,等见到了,一定要问个明白。
“晚饭留下来吃?”虞意招手,唤虞恣到近前。
几年没见了,这小子又长高不少。
虞意还记得,虞恣每年回京,都要缠着他比武,不打到天昏地暗不肯停,非得其中一人精疲力竭,才肯罢休。
“不了,我还得进宫。”虞恣走过来,余光瞥见虞意腰间的佩剑,便觉得一阵心痒。
“怎么?又想比试?”虞意喝了口茶,不用猜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皇兄懂我。”虞恣笑道。
虞意刚想答应,就见肖覃抱臂倚在窗边,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们二人,从刚才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讲。
“肖覃。”他唤道。
“嗯?”肖覃直起身,有些疑惑。
方才他怕打扰兄弟二人叙旧,一直没有出声。
“你替我去。”虞意坐着不动,只拿一双眼瞧他。
“……?”肖覃有些为难。
替殿下去倒是没什么,只是……若是不小心伤了虞恣,只怕殿下要怪他。
“为何!?”虞恣比他更惊讶。
看看肖覃这君子如玉满身书卷气的样子,真能抗的住他一剑吗?
“我不舒服。”虞意干脆往后一靠,“不想和你打。”
虞恣刚想着这人看起来是有些没睡好觉的样子,但怎么也不至于不舒服,就见肖覃越过他,三两步走到虞意面前,一把将人带了起来。
“哪里?”他伸手贴上虞意的额头,轻轻压了压。
“没事……”虞意被压得微微后仰,无奈道,“只是有些累了,不想动。”
肖覃怔了一瞬,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放下手,有些抱歉的退后一步。
原来那种事,就算不做到最后,也会很累吗?
肖覃默默斥责自己。
也是。
他尚且觉得手酸,更何况殿下昨晚一直绷着腰,抓着床单的手用力的能看到青筋,怎么可能不累?
“我替殿下。”肖覃转过身,笃定的对虞恣说。
“……那好吧。”虞恣无奈。
皇兄都不担心,那他担心什么,总归一会打起来收着点力气,免得伤到人就好。
三人一起往小花园走,段方竹见虞恣来了也高兴,派人收拾了比武的场子,还特地备上了茶点。
“你坐着,”肖覃把虞意按在椅子上,“若是腰疼,晚上我替殿下上些药酒。”
“……?”
虞意奇怪的看着他。
为什么腰疼?他干什么了,怎么会腰疼?
肖覃却不看他,迈步走上演武场。
“哥,开始吗?”虞恣清了清嗓子,已经做好了演假戏的准备,总不能让自家皇嫂输的太难看?不然虞意也饶不了他。
“嗯。”
“来吧。”
肖覃点点头。
“你……不用剑?”
肖覃一愣,方才只顾着担心殿下 ,竟忘了想想怎么和虞恣过招。结束的太快肯定是不行的,可结束的太慢……肖覃有些为难,不知虞恣是什么水平,自己故意放水的话,他能不能多走几招。
“刀剑无言,拳脚比试便可。”想了想,肖覃还是不想用剑。
“那好吧。”虞恣无奈的把剑扔下去。
他本想着单纯比拳脚功夫,肖覃看着也不像个有力气的,肯定要吃亏,这才想着用剑让他几分,没想到他却不领情。
“请。”肖覃冲他点点头。
虞恣不语,深吸一口气,欺身而上。
肖覃见他来势汹汹的一拳,犹豫了一下,闪身躲开。
“?”
“……”
虞恣勉强笑了笑,“哥你身法不错。”
虞意无奈的站起身,冲台上喊道:“认真些,别胡闹。”
“可……”虞恣以为虞意在和自己说话,刚想暗示他自己是怕肖覃受伤才放水,就见肖覃自然的点点头,满脸写着“既然他都说了,那我就勉强和你过两招好了”。
虞恣狐疑。
难不成肖覃真会功夫?
可以前也没听说过世家公子里有这么一号人,长得这么好看,武功还高。
虞恣试探着再次上前,刚和肖覃过了一招,便觉得不对。
太沉了,招招都带着万钧之力,破风声一阵接着一阵。虞恣一个不注意,就被打的连退三步,他神情凝重了几分,重新摆起架势,
“再来。”
肖覃点点头。
虞恣没想到肖覃力道这么足,他用了全力都有些招架不住,没办法只好改变战术,自己在战场上历练那么久,出招的速度和应变能力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肖覃察觉虞恣的意图,但没跟着他走,依旧保持原来的出招势头。
于是虞恣便觉得自己快不起来,他快,肖覃不变;他更快,肖覃还是不变。两人纠缠了几盏茶的时间还没分出胜负,虞恣已经累了,但就是咬着牙不想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