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拂过第七群岛的礁石，带着咸涩与晨露的气息，在“暮光甜坊”门前盘旋不去。藤蔓缠绕的招牌微微晃动，木牌上的漆色已有些剥落，却依旧清晰可见那三个字：**暮光甜坊**。阳光斜照进小院，洒在两张并排摆放的藤椅上，其中一张空着，另一张上搭着一条旧毛毯，像是昨夜有人在此坐得太久。

屋内，炉火尚未熄灭，余烬中飘出淡淡的枫糖香。厨房里水槽边放着一只洗过的瓷杯，杯沿残留半圈茶渍，仿佛主人刚刚起身离去。墙上挂着那把古琴，弦静无声，但琴身微尘被扰动的痕迹表明它昨夜曾被拨响。

林维站在后院晾晒衣物，动作缓慢而熟练。他将一件深灰色长袍挂在竹竿上，袖口绣着极细的一圈银线鸢鸟??那是教廷高阶神职者的标志纹样，如今却被当作寻常布料来用。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云层稀薄，朝阳正从海平面跃出，金光如碎金铺满波涛。

“今天该轮到你烤塔了。”他对着屋里喊了一声，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清晨的宁静。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推开。奥伦斯拄着一根乌木拐杖走出，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皱纹纵横，可眼神依旧清亮如昔。他穿着朴素的亚麻衬衫和羊毛背心，脚踏一双磨损严重的皮鞋，左手指上仍戴着那枚银戒，内圈刻着：“以我余生，照你归途”。

“你又擅自决定日程？”他语气带刺，嘴角却已浮起笑意，“我记得说过，退休之后我要彻底摆脱‘被安排’的生活。”

“可你昨天明明说想试试新配方。”林维转过身，手里还捏着一只夹衣夹，“还写了张便条贴在冰箱上，字迹潦草得像癫痫发作时画的符。”

奥伦斯轻咳两声，掩饰般地扶了扶眼镜：“那是……备忘录。”

“哦，是是是，伟大的前教皇大人的‘备忘录’。”林维笑得肩膀发抖，“上面写着‘蜂蜜比例加三成，别让林维偷吃面团’？你怎么知道我会偷吃？”

“因为你三十年来每天都在偷。”奥伦斯走进厨房，掀开盖布检查发酵中的面团，果然发现边缘有一处凹陷??明显是被人偷偷挖走一口留下的。

两人相视一眼，忽然同时笑了起来。

这笑声并不响亮，甚至有些沙哑，属于真正老去的人。但他们笑得长久，笑得放松，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方小屋、一炉暖火、一个可以彼此揭短而不必担忧后果的清晨。

林维端来一杯温水，轻轻放在操作台上。“医生说你不能再吃太多甜食了。”他说，“血糖偏高，心脏负荷也不太好。”

奥伦斯瞥他一眼：“那你呢？上周体检报告上写的‘早期肾功能衰退’，是不是也准备无视？”

“我这是长期服用圣典残余净化剂的副作用。”林维耸肩，“再说，活够本了，管它干嘛。”

“胡说八道。”奥伦斯低声斥责，却伸手拿起了擀面杖，“既然如此，今天的枫糖塔减糖三分之二，蜂蜜换成代糖，奶油改用植物乳。”

“天啊，你这是要做养生点心？”林维夸张地捂住胸口，“我们家的老顾客会造反的！老汤姆昨天还说，就等着吃‘能把灵魂甜化’的那一口。”

“那就让他灵魂苦一阵子。”奥伦斯一边揉面一边说，“等我们都躺在棺材里了，他们再怀念也不迟。”

林维没再反驳，只是静静看着他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一百二十年光阴流转，那个曾经立于圣堂之巅、执掌万民信仰的男人，如今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生怕一块塔皮烤焦。他的手不再稳定，动作迟缓，甚至需要中途坐下休息几分钟，可那份专注，一如当年主持【终焉祷言】时无异。

这一刻，林维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不是因为自由，不是因为逃离，而是因为他们终于拥有了“日常”??那种平凡人习以为常、却对他们而言奢侈至极的东西：一起做饭，争论口味，为谁洗碗斗嘴，然后坐在院子里看日落。

午后的阳光变得柔和，店内陆续迎来几位熟客。岛上的渔民、附近的教师、一对常来的老年夫妇。他们不问店主来历，只知这对老人手艺极好，脾气也好，每逢节日还会免费赠送小点心给孩子们。

一位小女孩蹦跳着进来，扎着双马尾，脸颊红扑扑的。“爷爷！”她甜甜地叫，“今天有星星酥吗？”

林维笑着从柜台取出一个小盒子：“当然有，小星辰专属款，还加了蓝莓粉。”

“哇！谢谢林爷爷！”她接过盒子，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妈妈说你们以前是很厉害的大人物，是真的吗？”

林维眨了眨眼：“比如多厉害？”

“她说你是英雄，打倒过恶魔；说奥爷爷是神明派来的使者，能呼风唤雨！”小女孩睁大眼睛，“你们真的是吗？”

林维望向坐在窗边读报的奥伦斯，后者假装没听见，报纸举得老高，可耳尖又悄悄红了。

“嗯……”林维摸着下巴，“大概吧。不过现在嘛，我们最大的成就，就是让你吃到不糊的星星酥。”

小女孩咯咯笑着跑出门去。

待她走远，奥伦斯放下报纸，淡淡道：“你不否认？”

“为什么要否认？”林维走到他身边坐下，“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是谁。”

奥伦斯沉默片刻，轻轻握住他的手。“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成为教皇，你会不会遇见更合适的人？过上更轻松的人生？”

“那你也得想想，”林维反握回去，“如果我不是那个被选中的‘圣男’，你会不会孤独终老，在圣典的光芒里慢慢腐朽？”

两人对视，都笑了。

“所以，这是命运的补偿？”奥伦斯问。

“不。”林维摇头，“这是我们的选择。不是命运给了我们第二次机会，而是我们终于敢抓住它。”

傍晚时分，潮声渐涨，夕阳将海面染成橘红色。林维搬出两张椅子，摆在门前的小平台上。奥伦斯披上外套，手里拿着那本诗集，轻轻翻开一页。

“念一首？”林维问。

奥伦斯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而温和：

> “你说时光无情，

> 可它让我遇见你。

> 你说世人不容，

> 可它让我们同行。

> 我不怕死，

> 怕的是死前未曾真正活过。

> 而今我白发苍苍，步履蹒跚，

> 却觉得这一生，

> 从未如此明亮。”

诗毕，四野寂静。

林维望着远处的海平线，轻声道：“这是我写的？”

“是你三十岁那年，在北方雪原上即兴吟诵的。”奥伦斯合上书，“我当时觉得矫情，背地里抄了七遍。”

“原来你早就在意我了。”林维笑。

“闭嘴。”奥伦斯别过脸，却又忍不住扬起嘴角。

夜幕降临，星河缓缓浮现。店内灯火温暖，风铃轻响。年轻学徒收拾完最后一桌，悄悄退入后屋休息。整座岛屿陷入安眠般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