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院那场未能言明、却心照不宣的接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在扩散,结果有待观察。黛·拉图尔并未枯坐等待钱阿四的回应,她深知被动是情报工作者的大忌。在公寓那间充当临时指挥所的房间里,她展开一张巨大的上海地图,上面已用不同颜色的墨水标记出伯恩帝国的残余脉络、霍夫曼的新活动区域、可疑的“云雀”可能藏匿或活动的地点、老掌柜警告中提及的敏感地带,以及钱阿四这条刚刚搭上的、通向未知黑暗的细线。她站在图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些错综复杂的标记,试图从混乱中梳理出通往核心的、尚未被察觉的路径。扳倒伯恩,只是撕开了帷幕的一角;真正的舞台,深邃、广阔,且危机四伏,此刻才缓缓展现其全貌。
一九三七年的夏天,世界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遥远的西班牙,内战正以空前的残酷吞噬着生命,格尔尼卡的轰炸震惊世界,也预示着未来战争的形态。柏林,纳粹的野心如同不断膨胀的毒瘤,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整个欧洲。而在远东,卢沟桥的枪声虽未响起,但华北上空的战云已浓稠得化不开,日本增兵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情报圈流传。上海,这座孤岛般的租界,成为了这场全球性危机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各国间谍机构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活跃度在此交织、碰撞,招募眼线,铺设网络,刺探军情,策划行动。情报,已不再是政客和将军们书桌上的参考,而是即将到来的、席卷一切的暴风雨中,决定生死存亡的关键筹码。
台灯的冷光勾勒着黛侧脸的轮廓,连续的压力与思虑在她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她时而用笔在地图上添加新的标记,时而又划去已失效的线索,指尖因长时间紧握铅笔而微微泛白。长时间的站立让她小腿酸胀,但她拒绝坐下,仿佛唯有保持这种略带紧张的姿态,才能维持思维的锋利。当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交界处一片看似平静、实则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区域时,她眼中掠过一丝决断的光芒。那光芒驱散了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清前路艰险后,反而沉淀下来的、近乎冷酷的坚定。她意识到,接下来的斗争,将不再是针对某个具体目标(如伯恩)的战术清除,而是潜入一个更深、更暗的系统内部,进行一场不知终点在何处的战略侦查。
在她的分析体系中,上海的情报战场被抽象成一个复杂的、动态的网络拓扑图:
·关键枢纽:如某些背景深厚的银行、高级俱乐部、领事馆核心部门,是信息与资源的集散地,防护严密,难以直接突破。
·核心节点:如霍夫曼、以及尚未露面的“云雀”,掌握核心秘密,但处于高度保护或隐匿状态。
·边缘节点:如钱阿四这类被利用的中间人,易于接触但价值有限,且不稳定。
·连接线:走私路线、无线电通讯、秘密接头点、资金流向。
她的策略,不再是强攻枢纽或核心节点,而是寻找网络中的“结构洞”——那些连接不同势力、但又未被充分重视或控制的薄弱环节,或是利用现有连接线(如钱阿四这条线)进行反向渗透,如同病毒利用毛细血管网络扩散。
在她的拓扑图中,各个节点的“属性”清晰可辨:日本特务机关(如梅机关)正利用局势紧张,积极扩张网络,手段愈发激进;重庆军统在上海的力量则更加隐蔽,注重长期潜伏和战略情报,行动谨慎;苏共远东国际的情报人员,则更关注日本动向及可能对苏联远东地区造成的威胁,行动兼具理想主义与务实色彩;而租界当局,则在各方压力下艰难维持平衡,其情报部门本身也成了被渗透的筛子,态度摇摆。理解这些不同的行动逻辑,是预测其行为、利用其矛盾的前提。
黛的战略转向基于严酷的现实逻辑:
1.资源限制:她孤身作战,人力、物力无法支撑对多个目标的广泛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