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拉丰最后的幻想。他颓然坐回高背椅,喃喃自语:“谨慎处理……他们是要我死……”
在巨大的系统性危机面前,寻找一个“替罪羊”是转嫁矛盾、安抚民愤最便捷的方式。拉丰的远东信贷银行,因其相对薄弱的资本和拉丰本人浮夸的经营风格,早已被暗中标记为最脆弱的环节。舆论战先行,将其推向风口浪尖;挤兑行为则提供了“其经营不善”的表面证据;最后,无论是来自内部的抛弃还是外部的打击,他的灭亡都将被塑造成“个别现象”,用以掩盖整个法租界金融体系乃至维希政策的结构性危机。这套逻辑冷酷而高效,一个小角色的灭亡,是为了让更大的游戏能够继续。
这座坚固的银行大厦,此刻更像一个华丽的祭坛。而拉丰,就是被选中的祭品。他曾经享受了资本带来的奢靡与权力,如今也要承担其反噬的代价。他的死亡,无论是社会性还是生理性的,都将作为一种血腥的仪式,献祭给名为“恐慌”的神只,短暂满足其胃口,以求暂时的安宁。
勒克莱尔在赶往远东信贷银行的路上,心中莫名浮现出索福克勒斯笔下俄狄浦斯的命运。拉丰何尝不是如此?他自以为在掌控命运,一步步经营扩张,却不知自己早已陷入更大的阴谋罗网,每一步都加速着自身的毁灭。他的贪婪和短视是其性格上的“污点”,但将他推向绝境的,却是远远超出他个人能力的时代洪流和冰冷算计。
上午九时整,银行准时开门。门外聚集的数十人并非都是提款者,其中混杂着明显是奉命前来煽风点火、制造紧张气氛的便衣人员。他们散布着“银行已经没钱了”、“拉丰卷款潜逃”的谣言。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扩散。原本犹豫的市民开始拼命向前拥挤。
九时十五分,第一波挤兑潮冲击着银行的柜台。职员们疲于应付,现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九时三十分,拉丰接到一个来自巴黎的加密电话,通话时间很短。放下电话后,他面如死灰,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惨笑一声。他明白,最后的救命稻草已经断了。他被正式抛弃了。
九时四十五分,拉丰将自己反锁在办公室内。他写了几封信,内容无人得知。然后,他走到窗前,望着楼下越聚越多的人群和闻讯赶来的巡捕。
窗外的喧嚣、人群的呼喊、警哨的尖鸣,这一切声音在拉丰的耳中逐渐模糊、远去,最终化为一片死寂。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他的一生——那些投机、那些盛宴、那些虚张声势的演讲——像快速翻过的书页一样在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在一片空白。这是一种极致的孤独,在命运的终局,只剩下他自己和脚下冰冷的街道。
上午十时零七分。一声沉闷的巨响,像一袋沉重的谷物砸在地上,打断了银行门口的骚动。人们惊愕地望去,随即爆发出更刺耳的尖叫。
拉丰,这位远东信贷银行的经理,维希政府在沪金融界的代言人之一,躺在了贝当路冰冷的花岗岩路面上。他的死亡,迅速而决绝,像舞台上突然落下的幕布。
然而,这并非结束。勒克莱尔的车刚好赶到,他目睹了这惨烈的一幕。他明白,拉丰的死亡不是危机的解决,而是更深层次混乱的开始。这具温热的尸体,不再是那个可悲的小角色,它成了一面血色的旗帜,一个更具爆炸性的符号。舆论的漩涡将因此更加狂暴,而真正的猎手,或许才刚刚露出獠牙。替罪羊已死,但谁将是下一个?金融炸弹的倒计时,并未停止,反而因为这声巨响,进入了更加急促的读秒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