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那张手写摘要:“周景明还提到,港英政府内部近期对战略物资的管控意见出现了分歧,一部分人主张严格限制,另一部分则希望维持‘自由贸易’的表象,暗中与日方进行某些交易,以换取暂时的和平。这说明殖民当局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存在着可以被利用的缝隙。”
他看向“林默”,目光锐利:“你对‘夜莺’的初步表现怎么看?”
“林默”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他很恐惧,但也非常贪婪。他递交这些情报时,手在发抖,但眼神里除了害怕,还有一丝……庆幸,庆幸自己暂时找到了靠山。他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所有的行为都基于对自身利弊的权衡。目前,他因为受到胁迫和看到我们许诺的‘退路’而合作,但这种合作的稳定性,完全建立在我们的控制力和他自身恐惧感的基础上。一旦他认为威胁解除,或者有更大的利益诱惑,背叛是必然的。”
“很精准的分析。”“账房”点了点头,“《孙子兵法·九地篇》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我们把他逼入了‘死地’,给了他一条看似‘生’的路。但要驾驭这样的人,不能仅仅依靠恐惧和利诱,还需要不断让他看到我们的能力和‘信誉’,让他深信只有紧跟我们的步伐,才是他唯一的生路。同时,也要让他清晰地认识到背叛的代价,是他绝对无法承受的。”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远东地图前,目光落在香港以南那片广阔的、标注着无数岛屿的海域。“下一次接头,你需要给他传递两个信息:第一,肯定他这次情报的价值,并给予他一点‘甜头’——比如,告诉他我们已经将他保险箱里的一部分‘收藏’安全转移到了第一步。第二,向他索要下一阶段的目标:驻港英军近期物资调配,尤其是燃油和弹药储备点的相关情报。”
“林默”的心微微沉了一下。索要英军布防情报,这意味着他们的行动不仅针对日本人,也开始触及殖民当局的核心敏感区域。风险无疑呈几何级数增加。
“这会不会……太急了?”她忍不住问道。
“时间不站在我们这边,林默。”“账房”转过身,语气凝重,“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日本人的战争机器已经开动,南进只是时间问题。香港这座孤岛,迟早要面对炮火。我们必须在那之前,尽可能多地掌握各方力量的底牌,尤其是军事部署。这不仅能帮助我们判断日军的进攻重点,也能在未来可能的混乱中,为我们,以及我们想要保护的力量,争取到一丝主动权。”
他走到“林默”面前,将一张小小的纸条递给她,上面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另外,你需要开始接触这个人。他是‘保卫中国同盟’的核心成员,与宋庆龄女士关系密切,负责向内地输送医疗援助。通过他,你可以接触到更多南迁的文化界、教育界人士,这也是你明面上的任务。记住,你是‘林默’,一个心怀悲悯、对时局感到忧虑的年轻教师。你要用这个身份,在那片看似风花雪月的圈子里,为我们找到更多志同道合者,以及……可能的情报来源。”
《楚辞·卜居》有言:“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在这混浊不清的世道里,轻重颠倒,真假难辨。她既要周旋于贪婪的官僚之间,获取最冷酷现实的情报;又要融入理想主义者的圈子,播撒火种,甄别同志。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角色,如同行走在刀刃的两侧。
“林默”接过纸条,指尖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第一次秘密会面结束,她肩负的使命,比来时更加沉重,前路的漩涡,也更加深邃莫测。她撑开那把黑色的雨伞,再次走入湾仔连绵的秋雨之中,身影很快便被迷蒙的雨雾和狭窄街巷的阴影所吞没。而密室里,“账房”再次打开了读片器,昏黄的光线映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仿佛一尊在时代暗影中默默计算着棋局的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