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训诫:“孽障!这几日又到哪里胡闹去了?我看你精神萎靡,学业荒疏,成何体统!”
宝玉心中暗暗叫苦:“我那是为情所困,为这时代的悲剧而心伤,父亲啊父亲,您可懂得一个多情少年心中的万般愁绪么?”嘴上却只敢懦懦地道:“儿子不敢,只是……只是近日有些功课上的难题,正在苦苦思索。”
“思索?”贾政冷哼一声,“就凭你肚里那点墨水,能思索出什么名堂来!我看你是在园子里跟姐妹们嬉戏惯了,心都玩野了!从明日起,不必再去园里瞎混,仍旧给我到家塾里读书去!”
宝玉一听,真真是晴天霹雳。家塾!那个充满了“之乎者也”和陈腐气息的地方!那个有着呆霸王薛蟠、以及各种顽劣少年的所在!他仿佛已经闻到了那里令人窒息的墨臭味,看到了那些男孩子们粗鄙的模样。
“父亲,我……”宝玉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不必多言!”贾政一挥手,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你若是再不用心读书,连你身边那些引你淘气的下人,我一并重重处罚!”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分明是指向了茗烟那几个贴心的小厮。
宝玉顿时不敢再吱声了。他知道,父亲这次是动了真怒。他仿佛已经看到茗烟他们哭爹喊娘的模样,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从书房出来,宝玉只觉得天也灰了,地也暗了。他耷拉着脑袋回到怡红院,袭人、麝月等人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道准没好事。一问之下,果然如此。
袭人轻轻叹了口气,开始熟练地为他准备上学用的书包、笔墨纸砚,一边收拾一边柔声劝道:“我的二爷,去了学堂就好好念书罢,别再想着淘气了。也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宝玉望着袭人忙碌的身影,心中涌起无限的哀愁:“唉,还是女儿家好,不用受这科举八股的荼毒。我宝玉怎么就偏偏生了个男儿身呢!这真是上天给我开的最大的玩笑啊!”
第二天,宝玉被迫早早起身,带着一脸“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神情,被小厮们簇拥着——或者说押送着——来到了久违的家塾。
一进门,那股熟悉又厌恶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学堂里,贾代儒老先生正在上面摇头晃脑地讲解《孟子》,底下的小学生们,真是千姿百态:有认真听讲的,有偷偷传纸条的,有撑着脑袋打瞌睡的,还有挤眉弄眼不知道在交流什么秘密的。
宝玉的出现,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旧日的“同窗”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一眼就瞥见了香怜、玉爱那几个“风流人物”,几年不见,他们似乎更加……“油头粉面”了。他们看到宝玉,立刻挤眉弄眼地递来暧昧的微笑。宝玉心中一阵恶寒,赶紧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心里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贾代儒见宝玉来了,扶了扶老花镜,道:“宝玉,你既然回来了,就要收心。我且考考你,这‘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当作何解啊?”
宝玉心中正烦乱着呢,想着林妹妹不知道今天咳嗽可好些了没有,哪有心思解读什么孟子。他站起身来,支支吾吾,东拉西扯,说什么“民若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说“君王当有仁爱之心,与民同乐”……虽然不曾完全离题,但也把贾代儒听得眉头紧锁。
“好了好了,坐下罢。”代儒老先生无奈地摆摆手,“心思还是要放在圣贤之道上,莫要想那些虚无缥缈的物事。”
宝玉如蒙大赦般坐下,只觉得比钓一天的鱼还要累上十分。他偷偷环顾四周,看着这一张张或呆滞、或狡黠的男同学的脸,再想想昨日在池边与探春等姐妹钓鱼说笑的光景,真真是天堂与地狱的分别啊。
“唉,”我们的宝二爷在心中长叹一声,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全天下的忧愁,“这苦不堪言的上学生涯,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我那清净美好的女儿世界,难道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么?”
窗外,依旧是那片天,那方地,可是在宝玉眼中,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他不知道,这求学的道路还要走多久,更不知道,命运还会给他安排怎样的坎坷与磨难。他只知道,他那颗向往自由、向往真情的心,已经被这世俗的牢笼,困得死死的,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