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那巍峨的门楣,在日光下折射出令人心魄摇曳的光晕。刘姥姥伫立在门前,肩头压着沉甸甸的倭瓜,怀中紧抱两把翠绿鲜嫩的黄瓜,仿佛背负着整个尘世里最朴素、最诚恳的心意。门房周瑞家的远远望见,忍不住掩嘴而笑:“哎哟我的姥姥!您老这阵仗,倒把我们这公侯府邸,错认成那喧闹的菜市口了么?”
刘姥姥挺直了腰背,声音洪亮得如同山涧奔流:“府里的老太太、太太们,山珍海味想是腻了口肠,换换我们庄户人家泥土里长出来的鲜活劲儿,管保开胃解腻!”这“蔬果外交”的重担,沉沉压在她心上,维系着来年青黄不接时一家老小糊口的指望。
刚迈过二门,便撞见贾母领着一众金枝玉叶在园中赏花。珠翠罗绮的华光骤然刺入眼帘,刘姥姥只觉得一阵眩晕,怀中的黄瓜险些失手滑落,如同捧不住的金玉。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撞击青砖的声音清脆无比:“给老寿星磕头了!托您老的洪福,田里的庄稼得了天恩,倭瓜赛磨盘,黄瓜如擀面杖!这是头茬顶顶新鲜的,您老尝尝这泥土里长出的心意!”
贾母被她这实诚的举动逗得心花怒放,皱纹里都漾开慈祥:“快些起来!难为你还这样念着我这老婆子。今日正闷得发慌,骨头缝里都长出荒草来,你来得正好,说些你们乡下的新鲜事儿,也给我们解解闷儿,驱驱这深宅大院的寂寥!”
刘姥姥心头一喜,正中下怀。她顺势盘腿坐于冰凉的石阶上,蒲扇般的大手用力一拍膝盖,清了清嗓子,刹那间仿佛成了那街市上最能勾人心魄的说书人:“哎呦喂!老寿星您可是不知道,我们村东头,前儿个出了桩惊天动地的奇事!大雪片子,跟老天爷撕破了装棉絮的袋子似的,没日没夜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天地间只剩一片茫茫的白,白得叫人心慌,白得仿佛要把所有活气都吞没了去……”
她故意顿住,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扫过一张张被吊足了胃口、屏息凝神的脸庞。宝玉早已按捺不住,挤到了最前面,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姥姥,仿佛要从她嘴里挖出一个失落的仙境。
“就在这雪封门、鸟兽绝迹的时候!”刘姥姥陡然拔高了嗓门,声音在寂静的花园里激起回响,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探春精致的绣花鞋尖上,“村东头老张家那十七岁的闺女,穿着红得如血、艳得像火的袄子,裹着绿如翡翠的棉裤,梳着一条油光水滑、乌沉沉的大辫子,竟提溜着个破旧的筐子,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那没膝深、冰冷刺骨的积雪,一头就扎进了村后头那片幽深的老林子!”
一阵细微的抽气声在人群中响起。惜春怯怯地拉住了黛玉的衣袖,声音细若蚊蚋:“林姐姐,雪那样深,那样冷,她……她不怕冻坏了脚趾,再也走不出那片林子么?”那担忧的话语,仿佛也带着雪粒般的寒意。
刘姥姥又是一拍大腿,声如裂帛:“问得好哇!那姑娘,可不是去寻短见的!她是去‘抽柴’!您猜怎么着?”她身子前倾,目光灼灼,“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林子最幽深的地方,脚下‘噗嗤’一声,整个人猛地陷下去大半截!低头一看,我的老天爷呀!雪底下,竟整整齐齐埋着一堆上好的干劈柴!金黄金黄的松木柈子,一根根,在雪光映衬下,竟比那世上最纯的金条还要耀眼夺目!”
宝玉的双眼骤然瞪得滚圆,如同黑夜中陡然点亮的明灯,连呼吸都停滞了:“雪……雪底下……埋着柴火?”他失魂落魄般喃喃,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胸前那块温润的通灵宝玉,仿佛它能指引迷津,“这……这莫非是九天之上的神只,被凡尘的真情打动,显了圣灵?”
“可不就是神仙显灵!”刘姥姥唾沫横飞,神情激昂,仿佛那神迹就在眼前,“那姑娘喜得心都要跳出腔子!赶紧抽出两根柴火,紧紧抱在怀里!您猜怎么着?那柴火,竟是温热的!暖意透过冰冷的棉袄直透心窝!”她猛地一挥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就在她刚抱稳柴火的刹那,雪地底下‘噗’地一声轻响,就在那柴火堆旁边,平地竟冒出一座玲珑剔透的小庙来!红墙朱瓦,小小的庙门上方,端端正正挂着一块小匾,上面刻着三个斗大的金字——‘柴火祠’!那姑娘慌忙跪倒磕头,额头深深埋进冰冷的雪里。只听半空中飘来一个声音,缥缈又慈祥:‘念你一片孝心,上达天听,特赐神柴,速速归家,救你垂危的老娘!’”
宝玉听得如遭雷击,整个人痴痴呆呆,仿佛魂魄已被那雪中幻境摄了去。他双手死死攥住胸前的通灵宝玉,指节都泛了白,口中颠来倒去,只是梦呓般地重复:“雪中柴火祠……红衣姑娘……她定非凡人!定非凡人!”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冲着贾母的方向,声音因极度的渴望而嘶哑:“老祖宗!您听见了吗?那姑娘的孝心,连苍天都为之动容!那柴火祠,必是仙家遗落凡尘的洞府!我要去寻访!我一定要去!若能得见仙踪,沾染一丝仙气,也不枉我在这红尘俗世走这一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