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王夫人的院子,如同丧家之犬,一头扎进大观园葱茏的草木深处。胸中翻江倒海,羞愤、难堪、憋闷,种种情绪交织,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让那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吹散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行至一架开得如火如荼的蔷薇花下,忽见一个纤瘦的身影,正蹲在浓密的花荫深处,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些什么。
宝玉心头那点好奇暂时压过了烦闷,他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如同狸猫般悄然靠近。只见那蹲着的人,竟是常在小戏班中唱旦角的龄官!她一张小脸苍白憔悴,眼下一片浓重的青影,仿佛被无尽的愁绪抽干了所有鲜活。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支金簪,簪尖深深陷入湿润的泥土,正一笔、一划,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疯狂,在地面上反复书写着同一个字——蔷!写罢一个,凝神细看,仿佛不满意,又用簪子狠狠抹去,再写!再抹!再写!周而复始,那专注而痴狂的模样,仿佛在进行一场献祭给天地的、无声的绝望仪式。
宝玉看得目瞪口呆,心头疑云密布:“(⊙_⊙)?这是作甚?练字?排戏?还是……中了什么邪祟?”他凝神细辨那泥土上深深浅浅的划痕——分明是一个又一个的“蔷”字!贾蔷的“蔷”!电光火石间,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眼前这痴绝的景象,分明是一幅活生生的“情”字注解!一个女子,将满腔无处诉说的刻骨相思,尽数倾泻在这冰冷的泥土之上!
他正为这“情到深处人孤独”的画面暗自嗟叹,感叹着“情之一字,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玄妙,忽地,天色骤暗!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瞬间乌云压顶!一声闷雷炸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顷刻间,天地一片滂沱!
雨幕如织,瞬间将龄官单薄的身躯淋得透湿!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散乱的鬓发滚滚而下,可她竟似浑然未觉!那双因痴情而格外明亮的眼眸,依旧死死盯着泥地上那被雨水冲刷得模糊变形、却依旧顽强存在的“蔷”字,手中的金簪非但未停,反而更加用力地刻画下去!仿佛要将这个名字,连同自己这颗心,一同镌刻进这无情的天地之间!
宝玉看得心惊肉跳,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怜惜攫住了他!他完全忘了自己也置身于倾盆大雨之中,浑身瞬间湿透。他再也忍不住,冲着那风雨中痴绝的身影失声大喊:“姑娘!快别写了!雨大了!仔细身子啊!淋坏了可不是玩的!”那声音穿透哗哗雨声,充满了发自肺腑的焦灼与关切,仿佛龄官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龄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动,猛地抬起头,雨水迷蒙了她的视线。她茫然地望向声音来处,眼神空洞,仿佛魂魄还滞留在那个“蔷”字构筑的世界里。“谁……?”她喃喃着,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宝玉,“哦……宝二爷啊……”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刺骨的寒意,下意识地抱紧了湿透冰凉的双臂。“嗯?下雨了?”她如梦初醒,慌忙站起身,踉跄着想要离开这倾泻的雨幕。临去前,她仍恋恋不舍地、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地上那片被雨水和泪水模糊的泥泞,那一眼,盛满了诉不尽的绝望与眷恋。
宝玉呆呆地立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自己。他看着龄官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又低头看着地上那一片狼藉却执拗的“蔷”字痕迹,心头仿佛被一道闪电狠狠劈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的顿悟洪流般席卷了他!(???)原来如此!原来这世间的“情”,竟是这般模样!它不似春雨温润,却如这夏日骤雨,劈头盖脸,不由分说,砸在谁身上,谁才能真切地体会到那彻骨的寒凉与灼痛!龄官心里,只有一个贾蔷!纵使天地倾覆,风雨如晦,她的眼中、心中、笔下,也唯有那一个字!就如同他贾宝玉的心中……(林妹妹那含泪带怨的眉眼倏然浮现,令他心头猛地一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罢了罢了!再顿悟下去,怕真要冻出病来!他猛地回神,抱着湿透冰凉的胳膊,狼狈不堪地朝着怡红院的方向拔足狂奔!
宝玉顶着落汤鸡般的狼狈形容,一路狂奔回怡红院。冰冷的雨水浸透了衣衫,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一阵阵袭来,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他冲到熟悉的院门前,也顾不得什么体统,抡起拳头便朝着紧闭的朱漆大门一通乱捶,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颤抖,凄惨无比:“袭人!晴雯!麝月!快开门!快开门啊!你们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二爷……要冻成冰坨子了!救命啊!”
此刻的怡红院内,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袭人正领着几个小丫头在廊下踢毽子取乐。那五彩的羽毛毽子在空中上下翻飞,小丫头们银铃般的笑声与袭人额角渗出的细汗交织成一片。玩到兴浓处,袭人更是踢得兴起,身姿轻盈灵动。骤然被门外那急促的擂门声打断,袭人心头一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了上来!她以为是哪个贪玩迟归的小丫头在恶作剧,想也没想,几步冲到门边,带着被扰了雅兴的薄怒和几分不耐烦,抬脚就朝着那厚重的门板狠狠踹了过去!嘴里还烦躁地嘟囔着:“催命的小蹄子!这就来了!急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
“哐当——!”一声巨响!
沉重的院门被这饱含怒气的一脚猛地踹开!
门开处,宝玉那张冻得青白、写满“生无可恋”的俊脸,恰好正正地迎上了袭人那雷霆万钧、挟风带雨的……绣花鞋底!
“嘭!”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肉体撞击声,在雨后的寂静庭院里格外清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宝玉只觉得胸口如同被一柄千斤重锤狠狠砸中!一股排山倒海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他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猛地向后踉跄几步,捂着被踹中的心口,痛苦地蜷缩着身子,缓缓、缓缓地蹲了下去,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脸色由青白转为骇人的死灰。“呃……袭……袭人……”他艰难地喘息着,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字眼,“你……你……这是要……谋害亲……主么……”话音未落,一股甜腥之气猛地涌上喉头!
袭人踹开门,看清门外之人是谁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魂飞魄散!她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二……二爷?!怎么……怎么会是您?!我的天老爷啊!”当她看清宝玉捂着胸口、痛苦蜷缩的模样,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尖叫着扑了过去,“我踹到哪儿了?!二爷!二爷您怎么样?!我该死!我该死啊!”她手忙脚乱地去搀扶,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宝玉被袭人半扶半抱着,胸口剧痛难当,喉头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一张口——“噗!”
一口殷红刺目的鲜血,如同冬日里骤然绽放的红梅,毫无预兆地喷溅在怡红院门前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点点猩红,在雨水的浸润下迅速洇开,触目惊心!
宝玉低头看着地上那摊刺眼的鲜红,又惊又痛,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满腹冤屈无处诉说:“(⊙x⊙;)血……吐血了?!完了……完了……我贾宝玉今日是撞了哪路太岁?先是被言语凌迟千刀万剐,如今竟还要遭这飞来横祸……粉身碎骨……我……我这是前世造了多大的孽障啊……”巨大的委屈和身体的剧痛,几乎要将他吞噬。
袭人眼见宝玉竟吐了血,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肝胆俱裂!她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二爷!二爷您别吓我!来人啊!快来人啊!传太医!快传太医!”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拭宝玉唇边的血迹,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宝玉看着袭人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的模样,那点刻在骨子里的、对女儿家的怜惜之心,竟不合时宜地又冒了出来,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心头的悲愤。他强忍着胸口的翻江倒海,艰难地抬起手,虚弱地摆了摆,气若游丝地试图安抚她:“别……别嚷……没事……吐口血罢了……不妨事……就当……就当是吐了碗……热腾腾的……鸭血粉丝汤……”他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心底深处,早已是泪流成河,哀嚎遍野:苍天呐!我贾宝玉今日……怎一个“惨”字了得!情路坎坷如刀山,归途竟还遭此飞来横祸!这人生,未免太过跌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