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清,地灵灵!何方妖孽在此逞凶?!吾奉三清道祖敕令!魑魅魍魉,速速离形!再敢逗留,贫道掌心雷霆,定叫尔等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他装腔作势地单掌竖起,掌心却只有厚厚的老茧,哪有什么雷霆电光?
然而,就在这看似荒诞滑稽、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之中,不可思议的神迹,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只见那枚被癞头和尚又擦又蹭又顶的通灵宝玉,竟真的在那污秽的僧袍和油亮的头皮摩擦之后,由内而外,渐渐焕发出一层温润柔和、圣洁无比的光芒!那光芒初时微弱如萤火,继而稳定如星子,最后竟盈盈流转,将周围阴郁的空气都驱散了几分!而地上,那原本如同被地狱烈火焚烧、疯狂挣扎啃咬的宝玉,动作竟肉眼可见地缓慢下来,眼中骇人的赤红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和极度的疲惫。另一边,正披头散发、挥舞银刀、状若疯虎追杀贾琏的凤姐,也猛地顿住了脚步,眼中那冰寒刺骨、毫无人性的厉芒骤然消散,只剩下空洞的迷惑,仿佛大梦初醒。紧接着,“噗通”、“噗通”两声闷响,两人如同被同时抽去了所有筋骨,直挺挺地瘫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然而,那胸膛,竟开始有了平稳而微弱的起伏!
“老天爷!”
“真……真神仙显灵了!”
荣庆堂内,一片倒吸冷气之声,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下巴几乎要砸到脚面上,看向那癞头和尚和跛足道士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如同仰望云端真仙!
癞头和尚神色淡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将那重新焕发光彩、温润生辉的通灵宝玉递还给激动得双手颤抖的贾政,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玉乃先天灵物,钟天地之毓秀,须得供奉于极清净之地,日日焚持名香,虔诚祷告,以养其灵性!切记切记,万万不可再让那世间最是腌臜污秽、充满怨毒晦气之人或物靠近玷污!否则……”他那双洞悉世事的清亮眸子,仿佛无意般,带着一丝冷冽的警告,扫过赵姨娘所居院落的方向,其意不言自明。
跛足道士也收敛了方才跳大神的姿态,肃然补充道:“他二人身上缠绕的恶鬼邪祟虽已被吾等驱离,然则神魂受创,元气大损,如同大病初愈的幼苗,最是娇弱!需得静养七七四十九日,隔绝尘嚣,万万不可被生人冲撞惊扰!否则前功尽弃,恐有大患!”言毕,这两位邋遢污秽却又神通广大的“仙界金牌圣手”,再不多言,对着满堂惊愕敬畏的目光,只随意地挥了挥破烂的衣袖,顺手抄起供桌上两个水灵灵的贡果塞入怀中,便如来时一般突兀,身形晃动间,已飘然出了荣庆堂,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当真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留下满堂惊魂甫定、恍如隔世的众人和一屋子驱之不散的神秘檀香。
宝玉沉沉地昏睡在怡红院那锦绣堆成的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素绢,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仿佛一尊失了魂魄的玉雕。这消息,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勒紧了潇湘馆里那颗最是敏感纤细的心。
第一个不顾那跛足道士“不可见生人”的严令,如同扑火的飞蛾般闯进怡红院的,正是那泪做的女儿——林黛玉。她一路奔来,发髻微松,裙裾沾尘,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闺阁仪态?冲进内室,一眼望见榻上毫无生气的宝玉,整个世界仿佛在眼前轰然崩塌!心,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碎!那眼泪,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化作颗颗饱满圆润、价值连城的东海明珠,无声地、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也砸落在她紧紧握住宝玉那只温热手掌的柔荑上。她坐在床沿,身子因极致的悲痛而微微颤抖,俯下身,用那沾满泪水的冰凉脸颊,轻轻贴着他同样冰凉的手背,泣不成声:
“宝玉……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呆子……平日里生龙活虎、笑语喧哗的人,怎么……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副模样?你睁开眼……睁眼看看我啊……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这世间姹紫嫣红开遍,于我林黛玉……也不过是荒冢累累,白骨如山……只剩一片死寂的灰啊!”字字泣血,句句断肠。
正当她肝肠寸断、泪如雨下之际,门外丫鬟一声通传,如同冰锥刺破了哀伤的帷幕:“宝姑娘来了!”
珠帘轻响,香风微动。薛宝钗端着一个剔红海棠花托盘,上面稳稳放着一只甜白釉盖碗,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她云鬓纹丝不乱,衣衫整洁如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戚与关切。她先向满面泪痕、神情憔悴的贾母和王夫人盈盈一礼,仪态端庄,无可挑剔。随即,目光才转向伏在床沿、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黛玉,声音温婉柔和,如同春风拂过琴弦:
“林妹妹,快别这样哭坏了身子。”她走近几步,将手中托盘轻轻放在床边小几上,揭开碗盖,一股混合着人参、肉桂等名贵药材的清苦香气顿时弥漫开来,“宝兄弟遭此大难,阖府上下谁不忧心如焚?妹妹这般哀毁过度,若伤了根本,岂不更添老祖宗和太太的忧心?我特意按古方,寻了那‘冷香丸’的底子,又添了几味安神定魂的上好药材,细细熬了这碗汤来。妹妹也劝劝宝兄弟,趁热服下,药力才足,也好早些恢复元气。”她话语温存,情真意切,俨然是救苦救难的慈悲观音。
这鲜明的对比,瞬间刺痛了黛玉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
自己——钗横鬓乱,泪痕狼藉,一身素衣沾着尘土,哭得肝肠寸断,形销骨立。
宝钗——云鬓光洁,衣饰雅致,端着那碗氤氲着热气、散发着名贵药香的汤,从容不迫,端庄得体,如同九天降下的救世菩萨!
一股尖锐的酸涩和冰冷的妒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黛玉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那敏感多疑的“玲珑七窍心”,顷刻间被汹涌的醋海彻底淹没:
“哼!好一个‘特意’!好一个‘细细熬了’!早不来,晚不来,偏生挑着我肝肠寸断、五内俱焚的时候来!还‘冷香丸’?生怕人不知你薛家富贵,有的是这些稀罕物儿么?就你会送汤递水、嘘寒问暖?宝玉此刻需要的,是这些苦汁子么?他需要的是我的泪!是我的心!是我的命!”
“瞧她那副模样!走路四平八稳,连裙角都不曾晃动半分!端着个药碗,倒像是捧着传国玉玺般矜贵!分明是来看我笑话,显摆她的大方得体!可恨!可恼!”
那被醋意和悲愤灼烧的心,驱使着她猛地抬起头。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强撑着坐直身子,一双红肿如桃、却依旧清亮的眸子直直看向宝钗,嘴角勉强扯出一丝极其冷淡、极其尖锐的弧度,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却字字如冰针:
“宝姐姐来得可真是时候。这药也熬得真真儿是巧极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语气愈发尖刻,“难为姐姐费心想着,巴巴地寻了方子熬了来。只是……宝兄弟这病,来得如此凶险蹊跷,太医都说是邪祟缠身,非同寻常。也不知是什么积年的‘热毒’‘阴火’在作怪。姐姐这碗‘冷香丸’调制的汤药……清冷是清冷了,却不知……可对得上他那深入骨髓的‘邪热火毒’的症候?”那潜台词锋利如刀:你这药,不过是驴唇不对马嘴,惺惺作态罢了!别在这里装模作样!
薛宝钗是何等人物?黛玉话中那浓得化不开的酸涩、猜忌和尖锐的挑衅,她岂能听不出?然而她脸上那温婉得体的笑容竟纹丝未动,如同戴着一张完美的玉雕面具。她轻轻放下手中的托盘,声音依旧平和舒缓,如同山涧清泉,四两拨千斤:
“妹妹说笑了。药石之事,本在尽心,原不敢说必定对症。宝兄弟这病根深重,自然还需太医们费心斟酌良方,慢慢调治才是根本。妹妹一片赤诚,为宝兄弟忧心如焚,我亦感同身受。只是妹妹也需善自珍重,若哀毁过度,伤了玉体,岂不让宝兄弟醒来更加不安?”言下之意:我只是尽一份心意,你怎么想是你的事,但别把自己气出个好歹,倒显得我薛宝钗的不是了。
两个绝世佳人,一个泪痕未干,如带雨梨花,满心酸楚委屈倾泻而出,字字含锋;一个端庄娴雅,似临水照花,温言软语中绵里藏针。无形的刀光剑影在药香与泪气中激烈碰撞,空气中仿佛有无数细碎冰冷的火花在噼啪炸响!一旁的贾母和王夫人看着这针尖对麦芒的一幕,本就忧心忡忡、疲惫不堪的心头更是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愁眉紧锁,相视苦笑:“这……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还没醒转,这两个可人儿又……”唯有在昏沉梦魇中挣扎的宝玉,暂时避开了这无声却硝烟弥漫的“情天恨海修罗场”。
宝玉与凤姐虽被那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世外高人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拽了回来,但这场滔天祸事掀起的巨浪,岂能就此平息?贾府的高墙之内,暗流涌动,一双双眼睛早已盯上了那最可疑的影子。
王夫人心中,第一个浮出的名字便是赵姨娘!她坐在宝玉榻前,看着爱子苍白憔悴的睡颜,心如刀绞,眼中寒光凛冽,对着心腹周瑞家的咬牙低语:“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那起子黑心烂肺的下流种子?谁最见不得我的宝玉好?谁最恨凤丫头掌权碍了她的眼?除了西院那个一天到晚怨天怨地、眼睛里淬着毒汁的赵姨娘,还能有谁?!给我死死盯住她!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贾政风尘仆仆地从外省赶回,刚踏入府门,便听闻了这桩惊天动地的祸事。待知晓爱子宝玉和侄媳凤姐险些丧命,而所有的疑云都指向自己那个不安分的妾室时,一股滔天怒火直冲天灵盖!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仿佛一座随时要喷发的火山!他强压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咆哮,命人将赵姨娘从她那冷清的小院提溜到外书房。
赵姨娘一进门,便对上贾政那足以冻裂金石的目光,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未及开口,贾政那压抑着雷霆之怒、冰寒刺骨的声音已劈头砸下:
“说!是不是你这毒妇做下的好事?!你找的那个妖婆是谁?使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给我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后面未尽的威胁,比任何刑罚都更令人胆寒。
赵姨娘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脸白得像张死人皮,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她猛地抬起头,涕泪交流,哭得声嘶力竭,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
“老爷!老爷明鉴啊!天地良心!我……我就是个没见识、没胆量的妇道人家!我……我连杀只鸡都手软,我哪有那个胆子害人!更别说害宝二爷和琏二奶奶!冤枉!天大的冤枉啊!定是……定是有人见不得我好,故意栽赃陷害!老爷!您要为我做主啊!”那哭声凄厉绝望,倒有几分情真意切,是发自肺腑的恐惧。
贾政死死盯着她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剜出她心底最深的秘密。他心中冷笑如冰:“信你?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然而,马道婆早已闻风远遁,杳无踪迹。那两个作为核心“罪证”的纸人,恐怕也早被赵姨娘烧成了灰烬。空口无凭,纵有万般怀疑,也难以坐实这巫蛊大罪。
他重重一拍紫檀书案,震得笔架上的湖笔都跳了起来,声音森寒,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
“哼!此事虽无实据,然则你平日里搬弄口舌、怨怼主母、诅咒少爷,桩桩件件,皆有迹可循!其心可诛!”他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在赵姨娘心上,“从今日起,你与贾环,禁足于西院!没有我的命令,胆敢踏出院门一步,立时打断双腿!院内一切份例,减半支给!若再让我听到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再生事端……”他顿了顿,眼中杀机毕露,“休怪我不念旧情!家法处置之后,定将你撵出府去,配给那最下贱的厮役奴才!”禁足、削份、死亡威胁——一套组合拳,彻底宣判了赵姨娘在贾府权力场中的死刑。
赵姨娘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的癞皮狗,瘫软在地,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她耗费了半生积蓄,赌上了身家性命,最终换来的,是比从前更加深重、更加冰冷的禁锢与羞辱。她那场处心积虑、孤注一掷的“深宅首战”,最终以倾家荡产、身陷囹圄、声名狼藉、彻底坠入无底深渊的惨败收场。而懵懂无知的贾环,再次成为母亲野心的陪葬品,懵懵懂懂地跟着被拖回那方寸囚笼,开始了漫长的禁足生涯。那扇沉重的院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也关上了赵姨娘最后一点翻身的妄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悔恨,将她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