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琏二爷冷汗如浆,神魂出窍,甚至思量是否要将这缕青丝囫囵吞下之际,一线生机,不,是他此刻唯一的“活命菩萨”——平儿,步履轻悄地走了进来。
平儿本是来回事的(亦存着几分察看“战场”是否遗留痕迹的心)。甫一进门,便见琏二爷面无人色,手中死死攥着一缕青丝,如同攥着一道即刻便要炸裂的雷霆。
平儿是何等剔透玲珑心?目光只轻轻一扫琏二爷那副“偷腥不成反惹腥臊”的狼狈相,再触及那缕极具标识的青丝,昨夜此处的“风雅唱和”便已了然于胸。心底一声长叹:“我的二爷啊!您这‘采花’的手段,真真是十年如一日地不长进!连‘香痕’都收拾不干净,还敢效那蜂蝶浪行?”
贾琏一见平儿,如同溺毙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且是通晓水性的),扑将过来,恨不得抱住她的腿脚哀告:“好平儿!亲平儿!救命!救救二爷这条贱命罢!这…这劳什子…它自己长了脚缠上我的!你若不救我,你二奶奶回来,我立时就要变成她案板上的肉糜了!”他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几乎要哭出来。
平儿看他这副魂不附体的模样,又是恨其不争,又觉几分滑稽。她劈手夺过那“祸根”,没好气地啐道:“瞧您这点子出息!既有胆量做那‘穿花蛱蝶’,怎无胆量收拾‘落红’?”她迅捷无比地将那缕青丝卷入自己袖中,“罢罢罢,这‘祸胎’我且收着。您麻利地把这‘是非地’拾掇干净,这一股子…‘风流余韵’!待会儿二奶奶问起,我便说您昨夜秉烛钻研‘青丝保养秘术’,此乃试用的样材!”
贾琏闻言,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得几乎要跪地磕头:“平儿!你真是我的救命菩萨!我的再生爹娘!我的…”
“快打住罢!”平儿蹙着眉连连摆手,“少灌这些迷魂汤。我今日救您,全看在我们奶奶面上,不忍她为着您这些腌臜勾当,气坏了千金之体!若再有下回…”平儿眸光倏地一冷,如淬了冰的刀锋,“我便将这青丝细细编成个项圈儿,给您日夜戴着,让满府的人都来瞧瞧您琏二爷的‘风流勋章’!”
贾琏只差指天誓日:“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若有下次,天打五雷轰!”
平儿手脚利落地收拾了残局,行至门边,又顿住脚步,回眸深深望了一眼兀自惊魂未定的琏二爷。那眼神复杂如秋潭,幽幽一声长叹,吐出的句子却似淬了冰的针:
“二爷啊,您这颗心,就是个坏的雷达!连我这道‘防火墙’,都快要拦不住您这四处作祟的‘风流病毒’了!您倒说说,往后,还让奴婢如何放心给您这千疮百孔的‘身子系统’,打那救命的补丁?”
宝玉怀揣着那卷承载了他“庄周式胜利”的《南华真经》,一步一挨地踱回怡红院。袭人兀自在灯下蹙眉凝思,盘算着如何将那《怡红院姊妹亲疏守则》镌刻成碑,立于宝玉榻畔,好作晨昏警醒。
凤姐那头,正为家族琐务忙得足不点地,一时无暇分身查察内帷。贾琏在平儿只手遮天的掩护下,侥幸逃出生天,此刻正对镜整肃衣冠,努力将眉宇间残存的惊惶抚平,换上那副道貌岸然的面具。平儿则轻揉着额角,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缕温凉柔韧的青丝,思忖着如何将这枚“琏二爷的命门”,在某个紧要关头,化作对凤姐、或是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护身符”。
大观园(连同琏二爷那间弥漫着未散“余韵”的卧房),终于暂时敛去风波,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平静。金灿灿的日光泼洒下来,落在怡红院阶前带露的花草上,落在凤姐案头墨迹未干的账簿上,也落在贾琏那张犹带虚汗、努力维持镇定的面皮上…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近乎虚幻的“祥和”里。
只是这寂静的空气深处,袭人那恨铁不成钢的絮语余音,宝玉心底无声的悲鸣挣扎,还有平儿那句裹挟着无尽疲惫与洞明世事的叹息,仍如游丝般,细细地、久久地萦回不散,仿佛连那温软的阳光,也被这无声的呐喊与叹息,寸寸揉碎,化作了漫天飘零的、无人拾掇的伤心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