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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支蘸饱了墨汁的紫毫笔尖,带着千钧重负般的迟疑,最终在那方素绢的末端,落下“绛洞花主”四个歪歪扭扭、仿佛饱含血泪的字时,宝玉觉得自己的灵魂都仿佛被抽走了大半。他失魂落魄地丢开笔,如同一个刚签下丧权辱国条约的末代君王,整个人都蔫蔫地塌了下去。那绢帕上工整的“三不”条款,此刻在他眼中,无异于三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渴望自由不羁的心头。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如同一个被抽掉了脊梁骨的偶人,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暖香氤氲却让他窒息的怡红院。脚下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两旁疏落的翠竹在初冬的微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低低的叹息。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那熟悉的、带着清冷竹叶气息的空气钻入鼻端。抬头一看,潇湘馆那爬满藤萝的月洞门已在眼前。这里,是他此刻唯一能寻得一丝慰藉与治愈的方外之地。
他打起一点精神,轻轻掀开那挂着湘妃竹帘的门扉。一股混合着药香、墨香和清冽寒意的气息扑面而来。暖阁里光线略暗,只见黛玉正歪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上严严实实裹着一床厚实的锦被,只露出一张欺霜赛雪、却没什么血色的小脸,和一头乌压压的云鬓。那裹得严实的模样,活脱脱像一根刚从蒸笼里被精心卷好的、晶莹剔透的玉色春卷。
宝玉心头一松,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丝贼兮兮的笑意,猫着腰凑到炕沿边,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十二分的讨好:“好妹妹,可怜可怜我吧!快给我腾个地儿暖和暖和!你是不知道,袭人姐姐方才揪着我,足足上了三个时辰的‘思想品德’课,念经似的,念得我头昏脑涨、五内俱焚,心肝脾肺肾都搅和在了一处!这会儿,唯有妹妹身边这方寸净土,方能抚慰我这颗饱受摧残、支离破碎的心了!”他一边诉苦,一边作势就要往那暖和的被窝里钻。
黛玉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青影,只从锦被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掌心朝上,懒洋洋地道:“暖炉五文钱一刻钟,小本生意,概不赊欠。要暖,先扫码。”那声音清冷冷的,像碎玉落在冰盘上。然而,宝玉眼尖地瞥见,她嘴上虽如此说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却悄无声息地掀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仿佛无声的邀请。
宝玉心头一喜,如同得了特赦令的囚徒,哪里还管什么“扫码”,立刻泥鳅般灵活地顺着那道缝隙,哧溜一下就钻了进去。暖烘烘的被窝瞬间包裹了他微凉的身体,一股奇异的、极其清雅又极其甜美的幽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不同于怡红院浓烈的沉水香,也不同于黛玉素日所用的冷冽药香,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沁入骨髓的馨甜。
他贪婪地吸了吸鼻子,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的猎犬,好奇地凑近黛玉的颈窝处嗅了又嗅,忍不住脱口问道:“咦?好妹妹,你这被窝里……莫非是藏了什么刚烤熟、热腾腾的红薯蜜饯?怎地这般……这般醉人的甜香?”那气息暖暖地拂过黛玉颈侧的肌肤。
黛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举动弄得身子微微一僵,随即飞给他一个极轻极淡的白眼,那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薄嗔七分天生的傲然,似寒星掠过春水:“哼!少见多怪!本仙女儿天生自带香氛,呼吸吐纳皆是兰麝之气,岂是那些凡俗烟火可比的?懂也不懂?”她微微侧过身,将被角又掖紧了些,只留给宝玉一个优美却带着疏离感的侧影。
宝玉却像是被那甜香和黛玉这副小模样勾起了玩心,又或许是方才被袭人“约法三章”憋屈得狠了,急需宣泄,眼珠一转,戏谑之心顿起。他索性往黛玉身边又挤了挤,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拖长了调子道:“啊哈!破案了!破案了!我道这奇香从何而来,原来如此!”他故意停顿,吊足胃口,才慢悠悠地说,“定是那扬州水土养出的、成了精的香芋!偷偷溜进了小姐的绣楼!”
他越说越来劲,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一个荒诞离奇的故事在他口中信手拈来,如同展开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
“话说啊,扬州城外,十里荷塘深处,生了一只不知几百年的香芋精,灵气十足,偏生贪恋人间的繁华锦绣!”宝玉的声音抑扬顿挫,绘声绘色,“这妖精啊,白日里便化作一方青玉镇纸的模样,老老实实蹲在林家小姐的书架上,伪装成一本最最正经不过的《论语》,大气儿都不敢喘。可一到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之时……”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营造出紧张氛围,“她便偷偷溜下来,打开小姐妆台上那价值千金的羊脂玉盒,偷抹小姐最最珍爱的、海外进贡的玫瑰雪花膏!更过分的是,她还……”宝玉瞥了一眼黛玉微微蹙起的眉头,坏笑着继续,“她还偷吃小姐那鲜艳欲滴的胭脂膏子!”
黛玉听到“偷吃胭脂”四字时,那两道罥烟眉已然不悦地挑起,待宝玉说到关键处,模仿着闺阁小姐的语气,尖着嗓子,惟妙惟肖地还原那“抓包”场景:“……那夜,月光如水,小姐正巧醒来,将这偷食胭脂的小妖精抓了个正着!你猜怎么着?”宝玉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看黛玉的俏脸已隐隐罩上寒霜,才猛地抛出那致命一击,“那小姐呀,又气又恼,又觉得这小妖精傻得可怜可爱,便伸出纤纤玉指,一把捉住那香芋精肉乎乎的小脚丫,使劲地挠她的脚心痒痒肉!一边挠,一边逼问:‘呔!你这大胆的小妖精!说!你的同伙都藏在何处?快快从实招来!’”
(暖阁外,紫鹃正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走到门边,恰好听到宝玉这荒诞不经的故事,端着托盘的手一僵,忍不住对着门帘翻了个大大的、无奈的白眼,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二爷这编故事的能耐,不去天桥底下写话本子赚钱,真是白白糟蹋了!早该发财了!”)
宝玉这绘声绘色的描述,尤其是那“挠脚心”三个字,如同一点火星,终于彻底引爆了林黛玉这座看似清冷、内里却蕴着三昧真火的小火山!
“好你个宝玉!混账东西!”黛玉一声娇叱,那声音如同冰珠坠地,清脆中带着凛冽的寒意。只见她方才还裹得严严实实、一副慵懒春卷模样的身子,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她猛地掀开锦被,如同被激怒的灵猫,十根春葱般纤长白皙的玉指屈成爪状,带着破空之声,快如闪电,直取宝玉两肋之下那最是敏感怕痒的软肉!她柳眉倒竖,星眸含煞,贝齿紧咬:“让你编排我!让你把我比作偷吃胭脂的妖精!今儿个本姑娘就大发慈悲,让你好好尝尝我这独门绝技——‘黛玉十八挠’的滋味!看你还敢不敢信口雌黄!”
“哎呦喂!哈哈哈!我的好妹妹!饶命!饶命啊!”宝玉猝不及防,被那精准无比的“九阴白骨爪”挠了个正着!一股难以抑制的、钻心蚀骨的奇痒瞬间从肋下炸开,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同时啃噬,瞬间席卷了他全身的神经!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体统,在暖炕上如同被投入滚水的活鱼,疯狂地翻滚、扭动、蜷缩、蹬腿,笑得涕泪横流,钗环散落,头发凌乱地糊了满脸,那身华贵的锦袍也被揉搓得不成样子,整个人活脱脱变成了一根在热锅里拼命挣扎的麻花!
“哈哈哈!停……停手!好妹妹!哈哈哈……我错了!真错了!你不是香芋精!不是!”他一边狂笑扭动,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讨饶,混乱中口不择言地大喊,“你是……你是螺蛳粉精!啊啊啊!又酸又辣又够味儿的螺蛳粉精!行了吧?哈哈哈……别……别挠那儿!求你了!祖宗!”
炕上那场“惨绝人寰”的“酷刑”还在继续。两人笑闹得钗横鬓乱,气喘吁吁,暖炕上铺着的锦褥皱得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水面。黛玉鬓边一朵小小的珠花不知何时滚落,被压在身下。她云鬓散乱,几缕青丝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和嫣红的脸颊上,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娇艳。那双方才还凌厉如电的眸子,此刻因剧烈的笑闹而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眼波流转间,竟似有桃花灼灼盛开。
忽地,她猛地抽回那作恶的双手,动作快如闪电。方才还弥漫着笑闹喧嚣的暖阁,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两人尚未平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黛玉微微喘息着,粉腮犹带红晕,唇角却已噙起一抹极冷、极艳、又极有把握的冷笑,如同冰面上骤然绽放的火焰。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斜睨着瘫在炕上、兀自喘着粗气、笑出眼泪的宝玉,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清泠如玉磬相击:
“闹够了?笑得可还尽兴?”她微微扬起小巧精致的下巴,那姿态,像一只刚刚戏弄完猎物、正待收取报酬的骄傲猫儿,“既是闹够了,笑够了,现在——该轮到你赔我的精神损失费了。”她伸出白皙如玉的纤手,掌心朝上,递到宝玉面前,指尖几乎要碰到他汗湿的鼻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半分置疑,“把你那日偷偷藏起来的、老太太赏你的那罐子进贡的西域玫瑰胭脂膏子——乖乖地,给我交出来!立刻!马上!”
宝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连残余的笑意都冻成了尴尬的冰碴。他猛地从炕上弹坐起来,手忙脚乱地向后缩去,仿佛黛玉伸过来的不是纤纤玉手,而是烧红的烙铁。他双手抱头,做出一副狼狈不堪、准备随时抱头鼠窜的模样,哭丧着脸,声音里充满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巨大委屈和绝望:
“哎哟我的好妹妹!你……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嘛!”他几乎要捶胸顿足,“那罐子胭脂……我……我倒是想交出来抚慰妹妹受惊的心魂!可它……它早就被袭人那个铁面无私的‘女包公’给抄检了去!抄得干干净净,连个渣儿都没给我剩下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翻着自己身上那件揉得不成样子的锦袍口袋,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只掏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碧绿色琉璃瓶子,瓶身上贴着个小小的“风”字标签。
宝玉将那瓶子举到眼前,哭兮兮地看着黛玉,眼神绝望又可怜:“妹妹你看!你看!我现在身上,除了这瓶提神醒脑、专治蚊虫叮咬的薄荷脑油,就只剩下一把辛酸泪、满腹委屈气了!哪里还有什么胭脂膏子啊!”那小小的琉璃瓶在透过茜纱窗的微光下,折射出一点清冷的光晕,映着他那张写满“生无可恋”的俊脸。暖阁内,甜香犹在,方才的喧嚣笑闹却已散尽,只余下这讨债与赖账的无声僵持,以及窗外那被风轻轻拂动的竹影,沙沙,沙沙,如同一声声悠长的、看透世情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