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几片伶仃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贾敬清修的道观阶前。他枯坐蒲团之上,眉间锁着尘世难解的愁烦。城外山风幽咽,宁国府里早已张灯结彩,寿桃堆砌如小山,红烛灼灼映得满堂生辉。贾珍对着父亲那封“云鹤传书”,心头沉甸甸坠着块冰——字字句句,皆是“勿念勿扰,心领神意”。
他转向尤氏,声音里灌满了铅:“父亲这般‘跳出三界’,连生辰也成了我们强加于他的一场尘嚣!办是不孝,不办亦是失礼,这宴席,竟成了无主魂灵的游荡!”尤氏指尖拂过冰凉的蟠桃,目光投向虚空深处,叹息如秋叶落地:“罢了,他心在白云深处,连可卿病得形销骨立,也未曾惊动他半分仙梦。我们,不过是替他维系这尘世的一点虚妄排场罢了。”
前庭喧嚣如沸,刀俎之声不绝于耳。贾珍穿行其间,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仆役们脚步匆乱,一个捧汤的小厮踉跄,险些撞翻那盅煨了整夜的佛跳墙,金汤泼洒,映出荣府女眷迤逦而来的华盖车轿。贾母搭着鸳鸯的手步下锦缎软轿,环视这铺天盖地的锦绣,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宁府这气象,倒是不负国公门楣。只是缺了正主儿,再好的席面,终究是少了魂魄。”她目光转向尤氏,慈蔼深处藏着锐光,“我那苦命的可卿孩儿,今日可好些了么?”
尤氏心头猛地一刺,面上浮起一层薄霜,声音哽咽在喉间:“老祖宗……人参雪莲流水似的送进去,那孩子……竟似一缕烟,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只剩下一把伶仃的骨头撑着……”她用帕子掩住口鼻,泪意被生生逼了回去,化作眼底一片凄迷的雾霭。
恰在此时,环佩叮咚,香风暗送。王熙凤一身霞影纱的衫子,裙裾拂过光洁如镜的地面,仿佛踩着云端而来。人未至,那清亮含笑的嗓音已先声夺人:“哎哟哟!老祖宗脚下生风,竟比我这年轻腿快的还先到了!该打该打!回头我自罚三盏蜜水儿,给老祖宗赔个不是!”
她这一到,满堂沉寂的珠光宝气霎时活络起来。凤姐立在贾母身侧,巧笑倩兮,妙语如珠,直逗得贾母前仰后合,揉着心口笑骂道:“你这凤辣子!一张嘴比那最烈的烧刀子还呛人!快收了这神通罢,我这把老骨头,笑得心肝都要颤出来了!”凤姐纤纤玉指夹起一箸松鼠鳜鱼,轻轻放入贾母面前玉碟,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老祖宗您慢着些笑!这‘笑掉了牙’的诊金,府上账房可没这项开销!您瞧这鱼,炸得多精神,倒像尤嫂子鬓边那支金步摇,金灿灿的,是要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珍大哥这孝心,怕是连宫里的圣上听说了,也要颁个‘感天动地’的匾额下来!”贾珍被她捧得满面红光,只觉脚下轻飘飘,如坠五里云中。
凤姐面上春意融融,心底却悬着一片化不开的阴翳。觑了个空,她悄然离席,纤足踏过回廊,径直走向秦可卿幽深的闺房。浓重苦涩的药气扑面而来,几乎凝成实质,沉沉压在胸口。病榻上的可卿,宛如一尊精心烧制却濒临碎裂的白瓷人偶,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那长长的睫毛在微弱气息中轻颤。
“我的可儿!”凤姐疾步上前,一把握住那双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的手,声音瞬间柔得像要滴出水来,“这才几日不见,你怎么……怎么瘦得如同纸片儿裁出来的人儿?快告诉姐姐,便是天上的蟠桃、海底的明珠,姐姐也想法子给你寻了来!”
秦可卿的泪珠儿无声滚落,在玉枕上洇开深色的痕,声音细若游丝,字字泣血:“二婶子……我这身子骨,已是千疮百孔的破筛子了……填进多少灵丹妙药也是枉然……我死不足惜,只恨……只恨眼睁睁看着这偌大的府邸,外面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内里……内里早已是朽木将倾,大厦将颓!二婶子……你冰雪聪明,又有雷霆手段……将来支撑这危局的重担……只有你……只有你能担得起啊!”
凤姐心口如同被狠狠捶了一拳,眼眶灼热,却强自仰起头,不让那酸涩的泪落下。她握紧可卿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渡过去:“傻孩子!胡说些什么!那阴司的勾魂笔,还得问问我王熙凤答不答应!你只管安心养着!天塌下来,有我替你顶着!待你好了,我们姑侄联手,把这府里府外的男人们,管得服服帖帖,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女儿家的顶天立地’!”她的声音铿锵,眼底却分明有水光潋滟。为了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悲戚,她忽地指向窗外:“可儿快看!那枝头两只雀儿正打架呢!左边那只花哨的,定是个没心肝的薄幸郎,右边那只素净的,倒有几分烈性,啄得它抱头鼠窜!这才叫痛快!真真是‘雀中豪杰’!”秦可卿怔了怔,苍白唇边终于艰难地绽开一丝微弱如风中烛火的笑意。
凤姐退出那被药味和绝望浸透的屋子,心口如同堵着千斤巨石。她信步踱入后园,满腹心事如同藤蔓缠绕。刚转过嶙峋假山,斜刺里猛地撞出一个人影,带着一股浊气扑面而来!凤姐惊得后退一步,定睛看去——
来人獐头鼠目,眼神闪烁不定,一身簇新却掩不住骨子里猥琐的绸缎袍子,生生穿出了沐猴而冠的滑稽。正是那不成器的贾府远枝,贾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