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大观园里处处皆景,却静得令人心慌。雕梁画栋沉默着,连穿花的蝶儿都敛了翅,仿佛在等待一场惊雷骤雨。终于,锣鼓喧天之声撕裂了这凝滞的华丽,彩旗翻飞如霞,空气里浮动的不再是幽微花香,而是珍馐美馔浓郁的香气,与一股蓄势待发的、令人心尖发颤的喧腾热浪——史太君贾母,这位府中至尊至贵的老封君,竟是要再启“大观园美食节暨才艺展示大会”!更令人惊愕的是,她郑重其事请来的贵客,竟是那乡野田埂间走来的刘姥姥!
刘姥姥的脚步踏进园门那一刻,天地骤然换了颜色!她浑浊的老眼瞬间被摄去了魂魄,只觉一股巨大的眩晕攫住了她。这哪里是人间的园囿?分明是九天之上神仙们博弈的琼林玉苑!飞檐翘角刺破苍穹,画栋雕梁流光溢彩,嶙峋的假山倒映在潋滟水光里,奇花异卉灼灼其华,每一处景致都带着咄咄逼人的仙气,直要将她这凡俗老妪彻底吞没。她枯瘦的脖颈如上了发条般左右扭动,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颤抖的“啧啧”声,仿佛一个被这无边奢华惊吓到失了魂的傀儡。
“天啊!地啊!这石头……莫不是整块玉雕的?搁俺们那穷沟沟里,能换……能换十头壮硕的大肥猪啊!”她枯槁的手指颤巍巍抚过冰凉的玉石栏杆。
“哎呀!这花儿……这花儿开得……”她失神地望着那团锦簇,“比俺们过年贴在土墙上的年画,还要鲜亮一百倍、一千倍!”
“啧啧啧……”她蹒跚到池边,俯身去看那澄澈见底的碧水,“这水清得……清得能照见俺脸上每一道沟壑……”浑浊的水影里映出她惊惶的脸,她猛地直起身,声音拔高了,“不对!这鱼……这鱼咋恁大个?怕不是……成了精怪?”
侍立一旁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个肩头耸动,死死咬住嘴唇,却仍有细碎的笑声如珠玉般滚落。贾母看在眼里,心头竟涌起一丝奇异的满足与怜惜,她笑着,那笑意雍容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慈爱:“我的老亲家!快别拘着了!今日请你来,就是图个热闹,要你开开眼界,痛痛快快乐上一场!”凤姐儿那双精明的丹凤眼早已锁定了这“活宝”,她悄悄拽了拽身旁金鸳鸯的衣袖,压低的嗓音里是掩不住的兴奋与算计:“好鸳鸯,你瞧!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笑果’!待会儿席上,咱们可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好’地……伺候这位老祖宗!”
沁芳亭内,珍馐罗列,异香扑鼻。那些菜肴的名字,听在刘姥姥耳中,简直如同天书梵音:茄鲞、胭脂鹅脯、藕粉桂糖糕……刘姥姥呆立席前,只觉得眼前杯盘碗盏都旋转起来,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连拿起筷子的勇气都几乎丧失。
凤姐儿与鸳鸯,这对“玲珑剔透”又带着三分促狭的搭档,岂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鸳鸯莲步轻移,将一双沉甸甸、光灿灿的“四楞象牙镶金”筷子递到刘姥姥手中。那筷子入手冰凉,重得如同捣药的铁杵!刘姥姥枯瘦的手腕不堪其重,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她颤巍巍地,用这“凶器”去夹那滑溜小巧的鸽子蛋。那莹白的小东西,仿佛有了灵性,在她的金镶象牙筷尖上顽皮地跳跃、舞蹈,就是不肯乖乖就范。汗水,从她布满沟壑的额角渗出。终于,她用尽全身力气夹起一颗,心儿还未来得及雀跃,指尖却猛地一滑——
“呲溜”一声轻响,那鸽子蛋竟如一颗坠落的星辰,直直落下,在光洁的地砖上滚出老远。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刘姥姥心痛如绞,猛地一拍大腿,那声音里是货真价实的肉痛,“这可是……可是一两银子一个的金蛋蛋啊!连个响动都没听见……就这么没了!”满堂先是一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宝玉笑得浑身发软,整个人滚进了贾母温暖的怀抱里,如同一个得了趣的孩童。
时机正好!凤姐儿眼波流转,一个无声的示意飞向鸳鸯。鸳鸯会意,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庄重:“姥姥,且慢动筷!咱们这园子里头啊,有个顶顶要紧的老规矩——开席之前,必得说上一句吉祥话儿,讨个好彩头,方能宾主尽欢!”
刘姥姥懵懂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啥?说……说啥好话?”
凤姐儿立刻“好心”地凑上前,声音甜得像浸了蜜:“简单得很!您就放开嗓子喊——‘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
姥姥心里咯噔一下:吃个老母猪?这富贵人家的规矩……怎地如此古怪离奇?然而,看着满堂殷切(实则促狭)的目光,为了不负这份“盛情”,她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只见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仿佛要吸尽周遭所有浮华的空气,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运足了丹田里那点乡野的元气,用尽毕生力气,石破天惊般地吼了出来:
“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
那洪亮而粗粝的乡音,如同最原始的号角,瞬间击穿了沁芳亭内所有精致的矜持与雕琢的优雅。
时间,在那一刻被冻结了。
紧接着——
“噗——!”史湘云第一个彻底破防,一口香茶毫无保留地、天女散花般喷溅在对座探春簇新的石榴裙上。探春手中精致的瓷碗“哐当”坠地,摔得粉碎,她却浑然不顾,只死死捂着骤然抽痛的腹部,弯下腰,笑得连一丝气力也无。宝玉早已从贾母怀中滚落,滑到了描金绘彩的桌案之下,兀自蜷缩着身子,一边捶地一边气若游丝地喊:“哎呦……肠子……我的肠子要笑断了啊……”黛玉伏在冰冷的案上,单薄的肩头剧烈地耸动,那笑,竟让她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泪珠儿断了线般滚落,不得不让紫鹃急急地为她揉着心口。小小的惜春笑得钻进了身旁嫂子的怀抱,呜咽着直喊:“揉揉……快帮我揉揉肠子……”王夫人指着始作俑者凤姐儿,笑得浑身乱颤,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薛姨妈被一口茶呛住,咳嗽与狂笑撕扯着她,端庄的脸庞憋得如同熟透的朱砂。而贾母,这位历经沧桑的老祖宗,笑得眼泪滂沱,紧紧搂着刚从桌下狼狈爬出的宝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哎呦喂……我的心肝……快……快替我揉揉……这肠子……肠子都笑拧了结!这泼猴儿……这活宝……真真是要了我的老命了哟!”整个沁芳亭,主子奴仆,再无尊卑之别,皆已笑塌了筋骨,东倒西歪,那山呼海啸般的笑声,几乎要掀翻这雕梁画栋的亭顶,直冲九霄云外!
刘姥姥呢?她吼完那惊世骇俗的一句,脸上只余一片茫然的天真与无辜,怔怔地望着眼前这笑疯了魔怔了的人间,心里满是困惑的嘀咕:“咋了?不是……不是你们让俺这么喊的吗?这城里金贵人的笑点……咋像纸糊的灯笼,一点就破?”随即,她想起那句“不抬头”的承诺,竟无比“虔诚”地、认认真真地埋下头去,对着碗里剩下的鸽子蛋,再度发起了艰难卓绝的“进攻”——说好了“不抬头”,咱庄稼人,一口唾沫一个钉,信誉比天大!
酒,已不知过了几巡。菜,也不知尝了多少滋味。席间高潮再起——金鸳鸯,这位大观园里最玲珑剔透的女儿,手持一副玲珑剔透的牙牌,宛如握着九天仙子主持蟠桃盛会的玉如意,娉娉婷婷走到中央,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光晕。
“诸位!静一静!”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瞬间压下了残余的笑语喧哗,“今日良辰美景,咱们也附庸风雅一回——行个‘牙牌令’!由我鸳鸯起个头,说上半句,诸位便需接个押韵的下句,诗词歌赋、俗话俚曲皆可!若接不上……”她眼波流转,掠过席间众人,最终在懵懂的刘姥姥身上微妙地一顿,唇角勾起一丝俏皮又狡黠的弧度,“嘿嘿,那可要罚酒三杯哦!”那潜台词,几乎要跃出她明亮的眼眸:今日的压轴好戏,可全系在这位“笑果”姥姥身上了!
贾母(气度沉凝,俨然宗师风范):
鸳鸯出:“左边是张天。”
贾母从容不迫,声如金玉:“头上有青天。”
薛姨妈(温婉含笑,一派佛系从容):
“当中五合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