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风,竟也是暖的,暖得人心尖发颤,暖得怡红院里的芍药都开得有些痴狂了。贾宝玉歪在贵妃榻上,锦垫柔软,却托不起他沉甸甸的心事。林妹妹那清冷如霜的一瞥,早化作万千细针,密密刺在他心坎最嫩的那块肉上,痛得他几乎蜷缩起来,只恨不能将自己埋进这无边春色里去。
“爱哥哥——!”
一串清亮亮、脆生生的呼唤,裹挟着阳光与花香,破开了满室沉郁。史湘云如一阵活泼泼的春风卷了进来,石榴红的裙裾扫过门槛,惊落几瓣案头的粉芍药。她不由分说,一把将宝玉从榻上拽起,那力道几乎将他晃散:“大好春光,闷在屋里做什么?霉都要生出来了!快随我出去,园子里才热闹呢!”
宝玉被她晃得头晕,心头那点林妹妹带来的愁绪却更浓了,化不开的愁云惨雾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云妹妹,你莫吵……我……我正参悟些人生真谛……”声音低低的,满是化不开的落寞。
湘云哪管这些,柳眉一挑,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灼热:“真谛?我的好哥哥呀!你参悟的那些个‘姐姐妹妹’、‘风月花草’,能当饭吃么?”她纤纤玉指点着宝玉的额头,语重心长得像个忧心忡忡的老夫子,“瞧瞧东街张翰林家的公子,头悬梁锥刺股,金榜题名指日可待!再看看你琏二哥哥……”她猛地刹住口,自知失言,懊恼地跺了跺脚,“罢了罢了!我是说,你该收收心,读些正经书!那仕途经济,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荣国府这份泼天的家业,难不成日后靠你这张脸面去撑持么?”
“仕途经济”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宝玉心上!他猛地弹跳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俊秀的脸庞痛苦地扭曲着,身子几乎要缩成一团:“住口!住口!快别说了!这等混账话,污了我的耳朵!熏臭了我的屋子!好好的清净女儿家,怎么也沾染了这般禄蠹的浊气!”他喘息着,仿佛刚刚逃离一场可怕的瘟疫,急需寻找一方净土来慰藉受伤的灵魂。目光急切地逡巡着,终于落定在一个无形的、却无比清晰的影像上,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温柔坚定:“唯有林妹妹!唯有她,从不曾拿这些混账话来污我的心!这世上,只有她懂我!懂我的心啊!”
这话,裹着少年人滚烫的赤诚,不偏不倚,正正撞进窗外那抹纤细伶仃的影子里。
林黛玉的脚步,生生钉在了怡红院外那片斑驳的竹影下。她本是带着满腹难言的牵念,想悄悄看看他可曾因午前的冷淡而伤怀。谁曾想,竟猝不及防地撞见这番剖白!一个“懂”字,如同惊雷在她心湖炸响,激起滔天巨浪!宝玉那痛恨禄蠹的激愤,那独独提及她时骤然放柔的语气,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火星子,烫得她心尖儿发颤!一股灼热猛地窜上双颊,烧得她耳根通红,那脚步,竟是再也挪不动半分,只想将那窗内传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刻进骨血里去。
屋内,宝玉正被一股汹涌澎湃的倾诉欲攫住。他猛地一转身,正看见袭人端着茶盘,袅袅娜娜地走进来。许是方才激愤未平,许是窗外那无形的影子给了他莫大的勇气,抑或是眼前这温婉的身影在迷蒙的光影里模糊了轮廓——他竟恍惚了!将那低眉顺目的袭人,生生看成了心中朝思暮想的绛珠仙草!
一股狂喜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几步抢上前去,一把握住袭人端着茶盘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细瘦的腕骨捏碎!茶盏在盘子里叮当作响。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燃着两簇不顾一切的火焰,直直烧向惊愕莫名的袭人:
“好妹妹!我的好妹妹啊!”他声音颤抖,饱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炽热,“我心里的这些话,压了千钧重,锁了万道枷,日日夜夜煎熬着,啃噬着!今日,今日便是天塌地陷,我也要对你倾吐出来!若得你知晓我的心,便是即刻死了,也是甘愿的呀!”
袭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话语惊得魂飞魄散,手中茶盘摇摇欲坠,一张脸霎时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宝玉浑然不觉,自顾自地沉溺在那悲怆汹涌的告白里:“为你……为你我已是病入膏肓!病在骨髓,病在神魂!可这病,我敢对谁言?只能死死地忍着,压着,掩着……像掩着一道溃烂的疮!”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那眼神里的执拗与深情足以焚毁一切,“好妹妹,我只盼着,只盼着你的病快些好!唯有你好起来了,我的病……我的病才有一丝指望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毕生力气,将那惊心动魄的最后一句掷向虚空,掷向那窗外早已心神俱震的魂灵:
“我便是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啊!”
“轰——!”
黛玉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天地都在这一声惊雷中崩塌陷落!那“睡里梦里”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心尖最柔软隐秘之处!巨大的羞臊与灭顶的狂喜瞬间将她淹没!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甜,灼烧着她的脸颊。她再不敢停留,像只受惊的小鹿,猛地一旋身,裙裾如云翻卷,带着满身滚烫的悸动和那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心跳,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令她魂飞魄散的地方。
屋内,袭人手中的茶盘终于“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碎瓷片混着茶水四溅开来。她僵立原地,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少爷那番剜心刺骨的情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在她心上!天啊!他认错了人!这滔天的情意,这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火,本该是给林姑娘的!却错付到了自己身上!这……这简直是灭顶之灾!林姑娘的清名,少爷的名声,太太的雷霆之怒……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打得皮开肉绽、逐出府门的凄惨下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窒息。
宝玉被那碎裂声惊得浑身一颤,眼前的迷雾骤然散开。哪里有什么林妹妹?眼前只有面如死灰、抖若筛糠的袭人!巨大的尴尬与荒谬感瞬间将他淹没,他僵在原地,俊脸一阵红一阵白,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袭人到底是袭人,虽吓得肝胆俱裂,那刻在骨子里的忠诚与护主之心却硬生生压过了恐惧。她猛地扑通跪下,也顾不得满地狼藉的碎瓷,死死攥住宝玉的衣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我的小祖宗!我的活菩萨!您……您这是要我们的命啊!”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您嘴里跑的不是话,是刀子!是能杀人的刀子啊!这话……这话但凡漏出去一丝风,叫那些黑了心肝、烂了舌根的听见了,添油加醋传到太太、老爷耳朵里……您让林姑娘怎么做人?她清清白白一个女孩儿家,清清白白啊!您是要把她往死路上逼么?您还想不想在这府里立足了?”她抬起泪眼,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与决绝,“这是塌天大祸!是能毁了所有人的滔天大祸!不行……不行!从今往后,您……您千万远着林姑娘些!面上一定要远着!再不能叫人抓住一点话柄!奴婢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今日这事死死捂住!”她眼神涣散,仿佛已在心中将这“防塌房”的大计演练了千百遍。
宝玉呆呆地听着,袭人那泣血的警告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雾,模糊不清。他心头翻滚着的,竟是方才林妹妹惊鸿一瞥的娇羞,以及那番错付却终于倾吐而出的、令他浑身战栗又莫名轻快的宣泄感。至于袭人口中的滔天大祸、血泪教训,此刻竟显得那样遥远而不真切。
正当怡红院里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荣国府另一处深宅之内,一场真正的灭顶之灾,已裹挟着森冷寒意,悄然降临。
王夫人平日礼佛的静室,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檀香依旧袅袅,却压不住那股沉重的、山雨欲来的死寂。王夫人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平日里那副慈眉善目的菩萨面容,此刻却结了一层厚厚的寒冰,眼神锐利如刀,冷冷地钉在地上跪着的人身上。
那是金钏儿。曾经活泼伶俐如枝头黄莺儿的大丫鬟,此刻却面无人色,抖得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起因?不过是宝玉那日午间来王夫人房中,见她打盹,便凑上去逗弄了几句。金钏儿一时忘形,失了分寸,顺口接了句顽笑话,道是“我告诉你个巧宗儿,东小院里环哥儿和彩云……”话音未尽,便如冷水泼进了滚油锅!
王夫人霍然睁开双眼,那目光里的寒意瞬间冻僵了金钏儿所有求饶的话。她猛地一拍案几,那声响惊得侍立一旁的玉钏儿浑身一哆嗦。
“下作的小娼妇!”王夫人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好好一个清清白白的爷们,生生叫你给教唆坏了!黑了心肝的奴才!”她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金钏儿的手指都在发颤,“玉钏儿!去!把你那没脸的老娘给我叫来!立时三刻,把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领出去!再不许踏进我房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