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娘娘深居九重宫阙,纤纤玉指拈起一颗岭南新贡的荔枝,薄纱宫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着她略显倦怠的容颜。案头一幅大观园的工笔图,不知何时被宫人呈上,配着父亲贾政代笔的几行小字:“园囿清幽,虚位以待,诚招雅士,非诚勿扰。”元春的指尖蓦地一顿,那双沉静的凤眸里,倏然燃起一簇不容置疑的火苗。她霍然起身,锦绣裙裾拂过冰凉的金砖,声音清冽如碎玉,穿透了寂静的殿宇:“传旨!如此琼楼玉宇,岂容空置,徒惹尘埃?即刻着宝玉并众姐妹入住大观园,开风气之先,授以雅艺!”那旨意,字字珠玑,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宝玉专司“陶情冶性”,黛玉精研“词章珠泪”,宝钗授“德容言功”,探春习“理家治业”,李纨则修“佛理慈幼”。末了朱批一点,力透纸背,“钦此”二字,重若千钧。
消息如一道迅疾的春雷,劈开了荣国府的平静。贾政接了那明黄的绢帛,只觉眼前一黑,喉头一股腥甜之气直往上涌,慌忙扶住身旁雕花的紫檀椅背,指尖深深掐进自己的人中穴位,才勉强稳住身形。“宝玉……住进大观园?”他喃喃自语,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仿佛已预见那精心雕琢的亭台楼阁,顷刻间便要化作断壁残垣,“这……这无异于纵豺狼入羊群,驱饕餮赴琼筵啊!”然而,那至高无上的懿旨如同悬顶之剑,他唯有强压住满心的惊涛骇浪,几乎是咬碎了牙关,开始分派住所。
怡红院,自是宝玉的洞天福地。雕梁画栋,锦幔低垂,小厨房的烟火气日夜氤氲,只为满足他刁钻的脾胃;那间名曰“藏晖阁”的雅室,层层书架后,隐秘地收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珍本”;更有丝竹管弦之所,专供他与姐妹们宴饮高歌。贾政亲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宝玉雀跃的脸,留下森然警告:“若敢学业荒疏,有负娘娘厚望,为父的戒尺,天涯海角亦能寻到你!”
潇湘馆的翠竹掩映中,黛玉的居所透着孤清的韵致。窗外特意开凿的一弯清渠,蜿蜒流向那埋香的花冢——这竟是她落泪的归处。一只绿羽红嘴的鹦鹉悬在廊下,被精心调教得只反复叨念一句:“宝玉是猪!宝玉是猪!”清脆的鸟鸣,在寂静的竹林里显得格外刺耳。
蘅芜苑则是一片疏朗的冷峻气象。薛姨妈早早命人抬进一座巨大的百子柜,密密麻麻的小抽屉里填满了各色药材,柜门上张贴着工整的楷书:“冷香丸辰时一刻”、“冷香丸酉时三刻”……时间刻度,冰冷地框定了宝钗的生活。
秋爽斋里,探春的书案宽阔得惊人,紫檀木的纹理深沉,边缘处赫然刻着八个遒劲的小字:“生财有道,情爱无益”。李纨的稻香村则晨钟暮鼓,梵呗低回,她的日常便是“诵经——抚儿——劝学——再诵经”,日子如同那串被摩挲得油亮的佛珠,循环往复,无波无澜。
宝玉闻此佳音,欢喜得真如得了活水的鱼儿,在贾母房中的猩红地毡上滚作一团,笑嚷道:“娘娘圣明!我宝玉生是大观园的人,死是大观园的魂灵!”
自此,宝玉在大观园里,真个是蛟龙入海,恣意遨游。日上三竿犹自高卧,一头乌发蓬乱如鸦巢;每日必要招惹得黛玉或嗔或恼,才算圆满;至于去梨香院寻宝钗,十次倒有九次碰壁,惹得他讪讪而归。偶有贾政心血来潮,如同阴云骤临,他便全靠那机灵的小厮茗烟,使出浑身解数,或声东击西,或移花接木,方能险险过关。
这一日,宝玉闲倚在沁芳闸边的白石栏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水中随波浮沉的桃花瓣。茗烟凑近前来,脸上堆着神秘莫测的笑,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压低了嗓子:“我的好二爷,这般无聊?可想见识见识真正的新鲜玩意儿?”说着,竟从怀里贴身之处,小心翼翼地掏出两册书来。一本封面赫然印着《论语·课外拓展习题集》,翻开内页,却是那缠绵悱恻的《西厢记》;另一本则伪装成《女诫·增订注释版》,内里竟是《牡丹亭》。宝玉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如同暗夜里燃起了两簇小火苗,一把抢过,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好茗烟!你果然是我的知己!比我那亲老子还知我的心!”随手便甩出一锭银子,全然不顾下个月的月钱早已预支到了明年。
得了这稀罕物,宝玉的心如同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哪里还能安坐?他悄悄溜至沁芳桥畔,寻了一株开得最盛的桃花树,蜷身躲在那繁密的花枝之后,迫不及待地翻开那本《西厢记》。正读到张生对着崔莺莺,说出那句笨拙又滚烫的情话:“小生多愁多病身,怎当你倾国倾城貌……”宝玉忍不住拍着大腿,嗤笑出声:“这张珙,搭讪的本事,竟比薛大傻子还要蠢笨三分……不过……”他眼珠一转,一丝狡黠的笑意浮上嘴角,“这词儿……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话音未落,一阵带着竹叶清香的凉风自身后拂来。宝玉悚然一惊,猛回头,魂飞魄散!只见林黛玉俏生生立在那儿,肩头斜倚着一柄沾着新泥的花锄,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唇边噙着一抹冷峭至极的笑意,那声音清凌凌的,却带着冰碴儿:“哟,宝二爷好兴致呀!读圣贤书《论语》,竟要躲到这花荫树底,还看得……直流口水?”
宝玉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舌头瞬间打了结,语无伦次地辩解:“这……这是《孟子》!孟子!就是那个……那个孟母三迁的孟……孟子!”他慌乱地将书往身后藏,脸颊涨得通红。
黛玉冷笑一声,纤纤玉手不容置疑地伸到他面前,掌心向上:“少给我打马虎眼!拿来!大观园扫黄打非办今日特来查抄!”那眼神锐利如刀,不容半分闪躲。
宝玉死死护住怀中的书,如同护着稀世珍宝,哀声恳求:“好妹妹,万万使不得!这……这是腌臜东西!看了要污了眼睛,要长针眼的!”
“哼!”黛玉鼻腔里哼出轻蔑的一声,出手却快如闪电,趁他心神大乱之际,一把将那书夺了过来。她匆匆翻了两页,那雪白的耳根瞬间如同被晚霞点燃,红得几欲滴血。然而她强自镇定,贝齿紧咬下唇,硬是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怒容,声音却微微发颤:“好你个贾宝玉!胆大包天!竟敢私藏这等淫词艳曲!什么《西厢记》,我看分明是《五十度莺莺》!你等着,我这就去回禀舅舅——看他如何收拾你这不长进的东西!”说罢,转身作势欲走。
宝玉吓得魂飞天外,脑中一片空白,情急之下,那句刚刚读到的戏文竟脱口而出,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回!你若是去告发,我……我立时三刻就成了那‘多愁多病身’……”他喘着粗气,看着黛玉骤然僵住的背影,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妹妹你……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对!书里……书里张生就是这么对莺莺说的!”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黛玉猛地转过身来,那双含烟笼雾的眸子此刻燃着熊熊怒火,锐利的眼刀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她手中的花锄“唰”地一下高高举起,在阳光下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贾宝玉!你……你这下流胚子!竟敢拿这等淫词艳曲来调戏于我?”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锐颤抖,“你信不信……信不信我今日就让你这脑壳开个天窗,好叫日头晒晒你那满脑子的龌龊!”话未说完,那盈满眼眶的泪水,已如断了线的珍珠,汹涌滚落,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我……我这就去找舅舅!让他老人家评评这个理!”泪水蜿蜒在她苍白如雪的脸颊上,留下湿亮的痕迹。
眼看那花锄带着风声就要落下,宝玉骇得魂不附体,“噗通”一声,竟是直挺挺地跪倒在落满桃花瓣的泥地上,双手不管不顾地死死抱住了黛玉的腿,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妹妹!好妹妹!我错了!我千错万错!我要是存了半分轻薄你的心,就叫我……叫我明日就掉进这池子里喂了王八!后天就叫天雷劈得外焦里嫩!大后天……大后天出门就被……”
“噗嗤——”一声极轻的笑,如同紧绷的琴弦骤然断裂,又像花苞在寂静的春夜悄然绽放。黛玉紧绷的怒容瞬间冰消瓦解,那高举的花锄也“哐当”一声,无力地跌落在地。她看着宝玉那副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咬着唇嗔道:“罢了罢了!快起来!你这呆头雁,便是真掉进池子里喂了王八,只怕那王八还要嫌弃你呆笨,硌了它的牙!”她飞快地弯腰,一把将那本惹祸的《西厢记》紧紧揣入自己怀中,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强撑着最后一丝威严,“这赃物,本姑娘没收了!待我回去……细细审阅,好好批判!”说罢,一跺脚,再不看宝玉一眼,扭身便走。那纤细的身影穿过缤纷的桃花雨,脚步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跳跃。
宝玉兀自跪在泥地里,呆呆地望着那抹翠色身影消失在灼灼花海深处,半晌才傻乎乎地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一缕傻笑慢慢爬上他的嘴角,越咧越大:“她刚才……是笑了吧?一定……一定是笑了!”那笑容里,盛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深究的、懵懂的甜意。风过桃林,落红如雨,片片沾在他凌乱的发间和肩头。
夜色如墨,沉沉地浸染着潇湘馆。竹影在茜纱窗上摇曳,如同无声的皮影戏。黛玉早已屏退了紫鹃、雪雁,反锁了房门,仔细地放下每一扇窗的帘幔。屋内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烛台,豆大的火苗在微风中不安地跳跃着,在她清绝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明明灭灭的光影。她这才从贴身的衣襟内,珍而重之地取出那本《西厢记》,指尖竟微微有些颤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无尽的勇气,她才轻轻翻开了书页。那幽微的烛光下,一行行墨字如同有了生命,牵引着她进入一个全然陌生又惊心动魄的世界。
看到张生逾墙而入,她心头猛地一跳,慌忙用纤指掩住书页,仿佛那字句烫着了她的眼,脸颊飞起两朵红云,低声啐道:“呸!登徒浪子!轻狂!”
读到崔莺莺月下回诗,她秀眉微蹙,指尖点着那几行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这姑娘……好生不晓事!女儿家的矜持体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