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老爷立于大观园门前,一颗心悬在万丈深渊之上。这耗尽了贾府泼天富贵、更耗尽了无数匠人昼夜心血的园子,终于巍巍然立在眼前。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园中所有灵秀都吸入肺腑,方能压下那份沉甸甸的忐忑。身后清客相公们早已屏息凝神,如同最精密的乐器,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奏出最完美的颂歌。
“妙啊!妙啊!”一声激赞率先划破沉寂,清客甲指着那尚未生苔的假山,眼中竟似看到了蓬莱仙境,“此石非人间凡品,叠嶂层峦,鬼斧神工!世翁胸中丘壑,尽显于此!”
“是极!是极!”清客乙立刻应和,仿佛慢了一瞬便是天大罪过,“‘锦嶂’二字,气象万千,恰如其分!老世翁高见,真真是高啊!”一时间,赞誉如同春潮,将贾政紧紧裹住,他面上不动如山,背在身后的手却悄然松了松。
暖风熏得人欲醉,雕梁画栋在丽日下流淌着奢华的光彩。贾政的目光掠过那些精雕细琢的亭台楼阁,掠过那些争奇斗艳的奇花异草,心头那根绷紧的弦,竟在这片金玉锦绣之中,微微松弛了一瞬。
然而,就在这松弛的缝隙里,一个影子顽固地挤了进来——那个整日只知在脂粉堆里厮混、不思进取的孽障!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烧得他心口发烫。他猛地一拂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冰:“去!把宝玉给我立刻叫来!”
怡红院深处,暖香浮动。宝玉正执着小巧的玛瑙杵,小心翼翼地在白玉钵中研磨着新得的玫瑰膏子,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雕琢稀世奇珍。袭人捧着银盒,晴雯拈着丝帕,室内一片和融静谧。骤然而至的传唤,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老爷……传二爷即刻去园子里!”
宝玉手一颤,那玛瑙杵“当啷”一声落在钵中,溅起几点艳红的胭脂,如同心头骤然迸裂的血珠。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完了!完了!定是昨日替林妹妹描的那幅小像被瞧见了?还是前日在老太太房里贪嘴多吃的那块鹅油卷儿惹了祸?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他的心,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去,春日温煦的阳光落在他身上,竟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脚下的路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园门在望,父亲那张永远凝着严霜的脸庞,以及那一排排清客相公们或谄媚或看戏的眼神,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间将他单薄的身子射了个对穿!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颗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完了,这哪里是赏园,分明是奔赴一场无声的献祭!
贾政的目光冷冷扫过儿子苍白如纸的脸,那目光比三九天的冰凌更刺人。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重若千钧,砸在宝玉心头:“孽障!今日带你开开眼,见识见识这园中景致!你虽是个不读书的,也须懂得些微道理!眼前这各处景致,该题个什么匾额、悬个什么对联?仔细思量了再说,若敢信口雌黄……”他顿住,那未尽之言里的森森寒意,比任何具体的威胁更让宝玉如坠冰窟。
宝玉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死死压住。他垂着头,视线模糊地盯着父亲袍角那繁复的云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字:“是……儿子……遵命。”
入口处,奇石嶙峋,尚未沾染多少岁月的苔痕。
“世翁请看!”清客甲的声音饱含了发现稀世珍宝般的激动,“此山叠翠,气象峥嵘!‘叠翠’二字,何其精当!”
“‘锦嶂’更妙!”清客乙不甘落后,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石纹如锦,峰峦似障,锦绣屏障,护佑福泽!老世翁以为如何?”他殷切地望向贾政。
贾政的目光在假山上停留片刻,捋须的动作带着几分审度,终于转向身侧那个瑟缩的影子,声音沉缓,听不出喜怒:“嗯……孽障,你且说说看?”
宝玉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叠翠?锦嶂?俗!俗不可耐!如同给绝代佳人披上粗麻布衣!他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父亲大人……古人诗云,‘曲径通幽处’……眼前这山石掩映,小径蜿蜒,不如……不如题‘曲径通幽’四字?既点出路径曲折之趣,又暗含探幽寻胜之雅意……或……或可稍显含蓄风雅?”
一阵死寂般的沉默。宝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几乎要撞碎胸腔。完了!定是又惹恼了父亲!他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着那雷霆万钧的怒斥。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他偷偷掀起眼帘,竟捕捉到父亲眼中一闪而逝的微光,那光芒太快,快得让他以为是幻觉。接着,便听到父亲一声冷哼:“哼!不过拾人牙慧!……罢了罢了,姑且就用这个吧。”那语气里,竟藏着一丝连贾政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不可闻的松动。
转过山石,一亭翼然临于水上,宛如一只青鸟,正欲振翅飞入那碧波深处。
“妙啊!”清客丙抚掌赞叹,眼中精光闪烁,“此亭凌波,翼然欲飞!‘翼然’二字,取其飞动之势,再贴切不过!世翁以为如何?”
贾政的目光掠过清客丙热切的脸,再次习惯性地落在那个沉默的身影上:“宝玉?”
宝玉怔怔地望着亭子。微风过处,亭角飞檐的影子在澄澈的水中轻轻晃动、碎裂、又聚合……像流动的碎玉,像揉皱的丝帛。一个奇异的念头蓦然闯入脑海,带着某种不顾一切的冲动,他脱口而出:“‘泻玉’!……父亲,您看那水中倒影,波光粼粼,亭影摇漾,岂非如玉之泻于清泉?”
“‘泻’?”贾政的眉头骤然锁紧,拧成一个不悦的川字,“此字粗鄙!何堪入目!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