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私了！私了！”贾瑞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两张年轻的脸凑得更近，笑容里淬着毒。“‘私了’也简单，”贾蓉慢条斯理，“五十两银子！算是压惊，算是赔罪，算是我们哥俩跑这一趟的辛苦钱！立字据！”

“五……五十两？”贾瑞如坠冰窟，“我……我哪里拿得出……”

“拿不出？”贾蔷猛地提高声音，作势欲喊，“那就……”

“我写！我写！”贾瑞彻底崩溃，在屈辱的泪水中，颤抖着写下了那张等同于卖身契的欠条。

字据到手，两人相视而笑。贾蔷却变戏法般从门外拎进一个硕大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木桶。“瑞大叔，”他捏着鼻子，声音怪腔怪调，“婶子说了，天寒地冻，怕你冻着，特意赏你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话音未落，“哗啦——！”

冰冷刺骨、污秽粘稠的粪水混合物，如同地狱的瀑布，劈头盖脸，将贾瑞彻底淹没！

“噗——呕！咳咳咳……”贾瑞的惨叫被污秽堵回喉咙，只剩下窒息的呛咳和绝望的干呕。那令人作呕的、深入骨髓的恶臭瞬间将他吞噬。他瘫倒在地，从头到脚，淋漓滴淌着黄黑污秽，眼泪、鼻涕、粪水混作一团，在这无边的黑暗与恶臭中，他觉得自己已然死去。

贾蓉、贾蔷捂着口鼻，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扬长而去。沉重的关门声，将这活生生的人间地狱彻底封死。贾瑞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上，被无边的黑暗、恶臭和彻底的绝望碾成了齑粉。他的世界，只剩下这令人窒息的污秽，和那刻骨铭心的、被玩弄至死的耻辱。

当贾瑞如同从地狱最底层爬出的恶鬼，一身污秽恶臭、神志不清地再次滚回家门时，贾代儒的暴怒已无法用言语形容。戒尺的毒打如同疾风骤雨，落在贾瑞早已被冻伤、烫伤（粪水的灼烧感）、践踏得没有一寸好肉的躯体上。这一次，贾瑞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肉体的重创，精神的彻底崩塌，加上那焚心蚀骨、求而不得的“相思”毒火，终于将他彻底击垮。

他开始持续地高热，陷入可怕的谵妄。时而凄厉地呼喊“嫂子救我！”，时而又在虚空中惊恐地挥舞手臂“别泼我！求求你们！”，时而喃喃着凤姐的名字，眼角不断滚落浑浊的泪。眼见那点生机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下去。

贾代儒老泪纵横，请遍名医，药石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绝望笼罩着这个破败的家。就在此时，一个跛足道人飘然而至，形容邋遢，目光却如古井般深不可测。他瞥了一眼床上气息奄奄的贾瑞，叹息一声，自怀中取出一面古镜，镜框缠绕着玄奥的云纹。

“此乃‘风月宝鉴’，”道人声音沙哑，似带着金石之音，“专治邪思妄动，冤孽缠身之症。切记！只可照其背面，三日之内，沉疴可愈。万万不可……照那正面！否则顷刻毙命，神仙难救！切记！切记！”他将镜子塞给惊疑不定的贾代儒，转身便消失在门外茫茫夜色中。

贾代儒捧着这面冰凉沉重的铜镜，如同捧着一块烙铁，战战兢兢送到贾瑞眼前。贾瑞在昏沉高热中，只觉一道幽光在眼前晃动。他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依言将镜子翻到背面——一个森然可怖的骷髅头赫然入目，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他！

“啊——！”贾瑞吓得魂飞魄散，镜子脱手跌落，又被求生本能驱使着死死抓住。骷髅的影像如同冰水浇头，却浇不灭他心底那点执念的余烬。“骗子……吓我的……定是吓我的……”他喘息着，被一股更强大的、来自地狱的诱惑攫住，“正面……正面定是……嫂子……”道人的警告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用尽残存力气，颤抖着，将镜子翻转过来，照向正面——

镜面光华流转，如水波荡漾。哪里还有什么骷髅？镜中分明是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凤姐！她穿着那日花园相遇时的华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对他盈盈招手，红唇微启，无声地呼唤：“瑞郎……来呀……到我这儿来呀……”

“嫂子！我的好嫂子！你心里……果然有我！”贾瑞枯槁的脸上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红光，如同回光返照。他死死抱住那面冰冷的铜镜，如同抱住了整个世界，抱住了他全部的生命与热望！他对着镜中幻影，发出痴狂的呓语：“嫂子！别走！等等我！我来了……我这就来了……”他仿佛看见镜中人影转身，向一片迷离的光晕深处款款走去。他急切地、不顾一切地将脸、将整个身体都贴向镜面，恨不能融入那片虚幻的光影里。

镜子冰冷，他的身体却滚烫。他对着虚空，时而发出满足的喟叹，时而低低痴笑，时而喃喃诉说衷肠，仿佛正与镜中人进行着最亲昵的交谈。他的生命，他的精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那面妖异的镜子疯狂地吸噬。

贾代儒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终于破门而入。眼前的景象令他肝胆俱裂！他的孙子，形销骨立，面色青灰如同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却仍死死抱着那面镜子，脸上凝固着一种诡异而满足的笑容，对着虚空喃喃：

“嫂子……让我……再进去一次……就一次……”

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僵，眼中最后一点光彩骤然熄灭。那凝固着痴迷笑容的头颅，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的铜镜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至死，他枯瘦如柴的双臂，仍以一个拥抱的姿势，紧紧箍着那面葬送了他性命的风月宝鉴。

“瑞儿！我的瑞儿啊——！”贾代儒扑上去，老泪纵横，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号。旋即，巨大的悲恸化为滔天怒火，他一把抓起那面犹自散发着幽光的铜镜，目眦欲裂：“妖物！还我孙儿命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地上掼去！

镜未落地，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凌空稳稳接住。那跛足道人不知何时已立在房中，看着地上贾瑞的尸身，摇头长叹，声音里是无尽的苍凉与悲悯：

“痴儿！痴儿啊！镜本无孽，孽由心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谁叫你执迷不悟，偏要照那要命的正面？这镜是救人的筏，你却用它做了葬身的棺！可怜！可叹！可悲！”

他低头凝视镜中，仿佛看穿了无数红尘孽债。再抬眼时，眼中只剩一片洞悉世情的空茫。道人不再言语，只将宽大的破袖一拂，那面风月宝鉴连同他的身影，竟在贾代儒呆滞的目光中，化作一缕若有似无的青烟，袅袅散入窗外呜咽的寒风里，再无踪迹可寻。

空荡荡的破屋中，只余下贾代儒抱着孙子冰冷僵硬的尸身，枯坐在满地狼藉与刺骨的绝望里。窗外，风更紧了，卷起漫天枯叶，如无数祭奠的纸钱，扑打着窗棂，发出簌簌的悲鸣。道人那渺渺的余音，仿佛还缠绕在凄冷的空气中：

“情天孽海，回头无岸，这镜中花，水中月，终究葬了多少痴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