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金荣拖着两条灌铅的腿,踢开家门那扇吱呀作响的薄木板,仿佛踢在心上。他把自己狠狠摔进那张冰凉的硬木椅里,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夕阳最后一点余烬透过窗棂,将他脸上那道未干的泪痕照得发亮,像蜿蜒的耻辱。
“娘啊——”他喉间爆发出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猛地扑倒在金寡妇膝下,死死抓住母亲粗糙的衣襟,仿佛那是溺亡前唯一的浮木,“这书……是再也读不下去了啊!宝玉!秦钟!他们……他们联起手来,要逼死儿子啊!”他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滚烫的羞愤与不甘,“儿子我……竟被逼着,给那秦钟……磕了头啊!”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血淋淋地撕扯出来。
金寡妇枯瘦的手猛地一抖,针尖狠狠扎进食指,一颗浑圆血珠冒出来,竟也忘了疼。“磕头?”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职业性的敏锐,“磕了几个?是响头还是闷头?旁边……可有人证?”那双被生计磨砺得异常精明的眼珠,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仿佛暗夜里瞥见一点流萤——那是渺茫的“理”,更是渺茫的“利”。
金荣的心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失望如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娘!”他几乎是在嚎叫,“您……您怎的不明白!是宁国府啊!他们仗着宁国府滔天的权势,将儿子的脸面,踩进泥里,还要碾上几脚啊!”
“宁国府?!”
这三个字如同九天惊雷,轰然在金寡妇头顶炸开!方才眼中那点微弱的光瞬间被炸得粉碎,一丝痕迹也无。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瘫软下来,枯槁的手死死捂住心口,仿佛那里正汩汩流血。“我的儿!我的傻荣儿啊!”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绝望,“你怎么……怎么敢去招惹那活阎王的地界!那是珍大爷!那是跺一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的珍大爷啊!我们这破瓦寒窑,填人家的牙缝……都不够看啊!”她猛地攥紧儿子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浑浊的泪汹涌而出,“磕得好!磕得及时!磕得救了我儿的命啊!我的儿……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那语气,竟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荒诞的感恩。
金荣只觉得一口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娘亲这瞬间的倒戈,比方才学堂里的屈辱更让他万箭穿心!他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在荒寒的冰原上。
“娘!您……您怎能……”他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心碎成齑粉。
“傻孩子!你不懂!活着比天大!”金寡妇猛地压低声音,凑近儿子耳边,一股阴冷的气息喷在他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令人心寒的快意,“娘听说……那秦钟的姐姐,宁国府蓉大奶奶秦可卿……病啦!病得邪乎,阎王殿前打转呢!你说……这是不是报应?是不是老天爷睁了眼?谁让他们仗势欺人,作践我儿?”她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仿佛那缠绵病榻的可怜人,真是她意念中诅咒成功的祭品。
门帘“哗啦”一声脆响,如同裂帛,骤然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扭曲。一道身影挟着风雷之势闯了进来,正是金寡妇的姑子,璜大奶奶。她一身半新不旧的绸衣,头上簪着朵颤巍巍的绢花,脸上每一道纹路都写满了“不平则鸣”。
“嫂子!荣儿!”她人未站定,那高亢尖利的声音已如锥子般刺穿了空气,“天塌了不成?我璜大奶奶的侄儿也敢欺负?真当金家是那路边的野草,任人践踏了?”她一把将瘫软在地的金荣拽起来,动作粗鲁却带着一股蛮横的庇护,“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姑妈在此!这就去宁国府!找那珍大奶奶尤氏!我倒要问问她,宁国府还有没有王法天理!这委屈,璜大奶奶我定要替你讨回来!磕头?哼!我要他们赔罪!要他们赔礼!更要他们……赔钱!”最后两个字,咬得又重又亮,仿佛金锭子已在眼前叮当作响。
金寡妇黯淡的眼睛骤然被点亮,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立刻扑上去紧紧攥住姑子的衣袖,涕泪横流地哀嚎:“她姑妈!您是明白人!您是常在贵人跟前走动的体面人!我们孤儿寡母……全指着您了!您就是我们头顶的青天啊!”她猛地回头,对着尚在发懵的金荣嘶声催促,“荣儿!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你姑妈磕头!你姑妈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我们娘俩翻身的指望……全在她身上了呀!”
璜大奶奶在姑嫂二人涕泪交织的感激与金荣茫然而复杂的注视中,如同一位即将踏上神圣战场的将军,整了整衣襟,昂起头颅。那背影挺得笔直,带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要钱还”的悲壮与狂热,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座金碧辉煌的活阎王殿——宁国府。
璜大奶奶一路走,一路在心头擂鼓。她反复默念着精心编织的“正义”檄文,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火的刀锋:“我是为骨肉亲情讨还公道!我为天理人心而战!(那明晃晃的赔偿金,也必将在天理之中!)”然而,当宁国府那两扇巨大的、朱漆金钉、狰狞石狮守卫的府门真正矗立眼前时,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轰然落下。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却堵在胸口,又冷又硬。“为了金家!为了银子!冲!”心底一声嘶吼,她几乎是闭着眼,踏进了那深不见底的侯门。
她被引着,穿过重重雕梁画栋,脚步踩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轻飘飘的没有半分底气。终于见到了尤氏。璜大奶奶脸上那精心堆砌了十二分的假笑还未完全展开,尤氏已先一步扑了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的好婶子!你可算来了!”尤氏未语泪先流,那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瞬间便打湿了衣襟,更打懵了璜大奶奶的满腔“正义”。“我这颗心啊……早就被揉碎、碾烂,丢在油锅里煎了又煎了!”尤氏的声音嘶哑破碎,仿佛承受着世间至痛,“蓉儿媳妇……我那苦命的可卿啊!她……她不好了!很不好了呀!”一声哀嚎,凄厉得能刺破云霄,震得璜大奶奶耳膜嗡嗡作响。
璜大奶奶喉头一哽,舌头像打了死结:“珍大奶奶……您……您千万节……节哀……”她脑子里那篇慷慨激昂的控诉状,此刻被这汹涌的悲潮冲得七零八落,片纸无存。
尤氏仿佛抓住了一根倾诉的稻草,泣血般继续哭诉:“流水般的银子泼出去,堆成山的药灌下去……可她的身子,竟是一日比一日枯槁!两个月了……月信断绝……气息奄奄……这……这不是生生要我的命吗?”她哭倒在榻上,肩膀剧烈地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