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暮春,竟也如此寒彻骨髓。风卷着残红,如同揉碎的心瓣,凄凄惶惶掠过青石板街巷。新上任的应天府尹贾雨村,胸中那腔“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滚烫热血,正被这料峭春寒一寸寸冻结。
他惊堂木一拍,声震屋瓦:“朗朗乾坤,岂容此等恶徒!速速与我拿来!”那“薛蟠”二字,几乎要撞碎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穿这晦暗公堂。话音未落,侍立案旁的一个门子,脸色骤然煞白,五官痛苦地扭曲,仿佛无形的手在揉搓那张脸,无声地呐喊:“老爷!万万不可!”贾雨村心头那点残存的火星猛地一跳,又迅速沉入冰水,只得匆匆拂袖:“退堂!”
后堂幽深如古井,檀香也驱不散那凝滞的寒意。门子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爷!那薛蟠,打不得,抓不得,更杀不得啊!”他从袖中掏出一方叠得齐整、却难掩陈旧的素绢,双手奉上,如同托着烧红的烙铁。
贾雨村狐疑展开,那素绢上墨痕淋漓,字字句句重若千钧: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房分共二十,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十房,原籍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
“这…这四家…”贾雨村喃喃,指尖冰凉,那素绢上每一个字都像活过来的藤蔓,瞬间缠紧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眼前仿佛展开一张巨大无朋、遮天蔽日的网,由黄金与权势织就,而他,不过是网下挣扎的一粒微尘。
门子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正是!盘根错节,同气连枝!老爷您细看,那薛蟠的亲娘,是王家尊贵的小姐!王家的小姐,又嫁进了贾府那白玉为堂的深宅!贾府的老太太,可是史家的姑奶奶!您这一根铁尺打下去,打的哪里是薛蟠?分明是捅了这天罗地网的正中心啊!老爷!您这顶乌纱,您这…项上人头…”他的话未说完,那未尽之意已如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贾雨村的骨髓。
贾雨村猛地一个寒噤,后背冷汗涔涔,瞬间湿透厚重的官袍。方才升堂时那点为民做主的豪情壮志,如同被戳破的琉璃泡影,“啪”地一声,碎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水汽都没留下。他颓然跌坐,手指痉挛般抓住冰冷的官帽椅扶手,声音干涩嘶哑:“依你…依你之见…这…这烫手山芋,如何…处置?”那“山芋”二字,说得如此艰难,仿佛舌尖都带着灼痛。
门子眼中掠过一丝精明而残忍的微光,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老爷莫慌!小的有一计,名曰‘瞒天过海,花钱买太平’!咱只对外说,那薛蟠公子,听闻自己失手打死了人,惊惧交加,痛悔万分,竟至一病不起,药石罔效,已于数日前…一命呜呼了!横竖他本人早已远遁京城,金陵城里,又有几人真认得薛公子是圆是扁?再让薛家出点‘烧埋银子’,重重地堵住苦主冯家那些穷酸亲戚的嘴!他们哭号奔走年余,骨头都等酥了,所求不过黄白之物。银子到手,自然偃旗息鼓。此计一出,三全其美!老爷您既保全了自身,不得罪那庞然巨物般的四大家族,又结了这桩悬案,外头还要赞您一声‘明察秋毫,体恤下情’!岂非天赐的转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