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敏端着木托盘从厨房出来,紫檀木盘沿雕着缠枝莲,每朵皆开得饱满,托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茶汤是浅淡的柳叶色,浮立的茶叶如根根细针,皆透着精神气,茶香混着藤香飘来,把晨雾染出滋味,连空气都清甜起来。“刚烧的水,用的是后山泉,泡这新茶正合适,能把茶叶的灵气全逼出来。”她将陶土茶碗递到各人手中,碗壁烫得指尖发麻,心里却暖融融的,“李娜去镇上买杏花笺了,说要写惊蛰的诗,特意嘱咐要‘雨过天青’的色,那颜色可遇不可求,跟咱院里的晨雾一个样。”
话音未落,李娜就举着个纸卷奔进来,蓝布帕子包着的纸卷还沾着雨珠,像刚从春雨里捞出来的,她的布鞋沾了满脚泥,鞋尖的泥点像朵小小的花,却笑得灿烂,嘴角的梨涡都盛着欢喜。“可算找着了!荣顺斋最后几刀杏花笺,老板说这是今年的新货,颜色比天青浅,比月白深,正合‘红杏尚未出墙来’的意境,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太淡!” 她把纸卷往石桌上一放,展开的笺纸带着淡淡的檀香味,像刚从檀香木盒里取出来的,边缘印着细巧的暗纹,像极了未开的杏花花苞,每一道纹路都藏着春天的期待。“老板说这纸是用杏花蕊汁染的,写起来不洇墨,还能留着花香,放久了都有杏味,简直是为咱们这藤香院量身定做的!”
韦斌举着相机凑过来,镜头上还蒙着层雾,像裹着层薄纱。他刚去拍竹芽冒尖,镜头里还留着嫩笋的影子,此刻取景框里正框着红杏花苞,“咔嚓” 一声按下快门,把晨露欲滴的模样收了进去,连花苞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这杏花开了肯定更艳,粉白的花瓣配着嫩绿的叶,拍出来比苏杭的桃花还俏,到时候洗出来寄给鈢堂,保准他眼馋。” 他擦了擦镜头,又对准栏上的枫藤,“你瞧这藤绕得多妙,像书法里的草书,歪歪扭扭却藏着力道,每一笔都带着劲儿,鈢堂要是在,准要画下来当《农桑笔记》的插图,还得在旁边写段注解。”
“说起鈢堂,他寄来的信里还提了藤呢。” 苏何宇抱着捆竹篾从柴房出来,枣木扁担压得肩膀发红,却没喊一声累。竹篾是刚劈好的,泛着新鲜的竹香,篾条上的毛刺还带着水汽,“他说江南的藤也发芽了,比咱们这儿的早三天,那边的藤是紫藤,开了花紫莹莹的,像挂了串葡萄,还说要带些龙井茶回来,让咱们尝尝‘江南春’的味道,比咱们这儿的雨前龙井更鲜。” 他把竹篾靠在墙上,篾条整齐地排成一排,像道小小的竹墙,“我和邢洲打算编几个竹篮,等杏熟了装果子,这竹篾得趁湿编,不然脆得像饼干,一折就断,编出来的篮子也不结实。”
柳梦璃抱着绣绷坐在廊下,素色的绷子上绣了半截藤叶,针脚细得像春蚕丝,每一针都透着耐心。她穿的浅绿旗袍沾了点藤香,领口的盘扣是海棠花形的,泛着淡淡的银亮,指尖拈着的真丝线在阳光下泛着光,像根小小的银丝,“我这绣的就是栏上的枫藤,你瞧这叶尖的暗红,得用三种线掺着绣才像,深了像枫叶,浅了又失了韵味,我试了好几次才找准颜色。” 她抬头朝霜降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像春风拂过的湖面,“等绣好了给你做个针插,垫上桑皮纸,还能留住这藤香呢,以后你绣东西,一闻到香味就想起今天的春藤。”
晏婷蹲在竹丛边,手里捏着把小银锄,锄头上刻着细巧的花纹,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她正小心翼翼地挖着刚冒头的野菜,荠菜的叶子带着锯齿,沾着晨露,像刚睡醒的娃娃。她的靛蓝布裙沾了泥,裙摆的褶皱里还藏着草叶,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衬得那双手愈发纤细,指甲缝里嵌着点新绿,像染了春天的颜色。“这荠菜刚冒芽,最嫩的时候,中午炒鸡蛋吃,鲜得能掉眉毛,比城里卖的大棚菜好吃百倍。” 她把挖好的野菜放进竹篮,叶片上的晨露滚进篮底,沾在棉纸上,晕出小小的湿痕,“沐薇夏呢?不是说要采藤叶做香包吗?这时候的藤叶最香,过几天就老了,香味也淡了。”
“在那儿呢!跟藤叶躲猫猫呢!” 弘俊指着院外的篱笆,语气里满是笑意。沐薇夏正踮着脚摘藤叶,鹅黄的衫子在晨雾里像朵盛开的迎春花,裙摆被风轻轻吹起,像花瓣展开的模样。她手里的竹篮已经装了半篮,藤叶上的露珠沾湿了她的袖口,贴在胳膊上,却笑得开心,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这藤叶得阴干,不能晒,不然香味就跑了,像被风吹走的云彩。” 她举着片带红的嫩叶凑到鼻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满是陶醉,“你们闻,这叶尖的香最浓,像混了杏花的甜,做香包准保好闻,挂在屋里,整个春天都在香味里过。”
夏至突然指着青竹丛笑出声,声音里满是惊喜:“你们看那芽儿,竟钻过笋衣了,跟破茧的蝴蝶似的!” 众人围过去,果然见最粗的那根竹枝上,柔芽已经顶破褐色的笋衣,嫩白的芽尖沾着露水,像婴儿伸出的手指,娇嫩得让人不敢触碰。雨水顺着竹节往下淌,滴在芽尖上,把那点嫩白衬得愈发鲜亮,倒比玉簪还要温润,连阳光照在上面,都透着温柔的光。“这就是‘青竹逢雨冒柔芽’的真模样,” 霜降轻声说,指尖离芽尖还有半寸,不敢碰,怕碰碎了这春日的生机,“‘冒’字用得真好,像活物在喘气,每一口都带着春天的气息。”
墨云疏突然拍了下手,眼里闪着光,像发现了宝贝:“有了!咱们拓藤纹吧!就用李娜买的杏花笺,把这藤绕栏的样子拓下来,再题上凌泷辰的诗,比画还妙,以后翻出来看,都能想起今天的藤香。” 她奔回书房取砚台,描金的砚台雕着云纹,云卷云舒都透着雅致,里面的松烟墨研得浓黑,泛着细腻的光泽,墨香混着藤香,飘得满院都是。众人七手八脚地铺纸,李娜的杏花笺衬在拓板上,淡青的底色映着藤影,竟像天生就该在一起,连风拂过笺纸的声响,都带着诗意。
邢洲与苏何宇搬来了竹梯,竹阶上还带着新竹的清香。他们轻手轻脚地将梯子靠向栏杆,生怕碰伤一丝藤叶。韦斌举着相机在旁捕捉,镜头扫过拓纸的每一寸,连同墨云疏凝神运腕的专注也一并收下,“咔嚓”声混着藤香,成了春日里最悦耳的韵律。柳梦璃与晏婷轻扶纸缘,指尖柔柔压住笺纸边角,连呼吸都放得极缓,像是怕惊扰了藤蔓绵长的心思。沐薇夏和林悦递上拓包——麂皮裹成的拓包饱蘸墨汁,在纸面轻匀按压,力道如春雨润土,每一下都满含对春日的虔诚。墨云疏立于梯上,指引着方位:“左边再拓些,那卷须弯如问号,灵巧得很,藏着春天的小秘密;右边也补几处,那片红叶像枚小太阳,能把整幅画面都点亮。”拓包落下的刹那,藤香仿佛随墨渗入纸中,连空气都晕开墨韵,果真应了“春闲踏尘入墨画”的意境——人在画中,画在香中,每一笔皆是春天的手笔。
毓敏端来新蒸的青团,艾草的清芬与豆沙的甘甜交融,似把整个春天的滋味都裹入糯团中,引人垂涎。“刚出笼的,用今晨采的嫩艾制成,叶上还沾着藤香呢,你们都尝尝,定不辜负。”她把青团置入竹篮,碧色团子衬着松针,宛如颗颗翡翠,“这艾草也得了藤香熏染,吃起来比往日的更鲜,真可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草木也懂得借香,把春意融作一团了。”林悦拈起一枚便咬,豆沙馅烫了舌尖,她却笑弯了眼,眼角一点豆沙痣似小红豆:“真好吃!比镇上的强百倍,毓敏姐手艺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下回教我,我也想把春天包进青团里。”
拓至中途,细雨又飘,牛毛细雨顺着油亮藤叶蜿蜒滑落,如灵巧小蛇,在绵韧的宣纸上徐徐洇渗,留下浅淡水迹,恰似为藤纹勾了道朦胧银边。众人不避反笑,雨珠晶莹地缀上眉睫与脸颊,于迷蒙雨帘中折出细碎光点,恍若佩了串串珍珠。雨水轻晕墨色,令藤纹边缘泛起绒绒质感,远望似藤条正挣脱纸面,活生生地在纸上攀爬蔓延。李娜举着杏花笺快步躲回廊下,笺上藤纹沾着圆润雨珠,在昏黄廊灯下流转七彩光晕,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下一刻就要从纸面缠绕至雕花木栏,与真藤缱绻相融。“这才是真正的‘枫藤绘栏景’!”她笑得眉眼弯弯,双手轻拍,“连天公都成全我们,这拓片必是独一无二的!”
雨歇时,金澄澄的日头已高悬天际,将温软光线洒满院落。青竹梢头的嫩芽又悄拔半寸,新笋衣上雨珠未干,于日光中闪烁如碎钻。红杏花苞饱胀欲裂,透出微红,宛若少女羞颊。栏间枫藤垂挂晶莹雨串,随风轻摇,折出虹彩光晕,恰似满栏水晶帘。众人将拓好的藤纹笺晾在雕花木廊下,淡青笺纸衬着暗赭藤纹,墨香与藤叶清气随风飘漾,氤氲满院。韦斌举着复古单反拍个不停,镜头时而捕捉破土的竹芽,时而凝望待放的杏苞,又频频留住众人灿烂的笑颜,连廊下轻曳的拓笺也不肯遗漏。“等鈢堂回来,把这些照片与拓片给他看,保管叫他‘眼亮心花,恨不能立刻飞回’!”他一边调着相机参数,一边兴奋说道。
晏婷坐于雕花石凳,将新采的荠菜细细择净,嫩绿菜叶在竹篮里堆成小丘,犹带泥土生气。沐薇夏把洗净的藤叶铺展竹筛晾晒,叶缘微卷,在日照下泛出油亮光泽。苏何宇与邢洲默契协作,双手灵巧翻飞,将柔韧竹条编成两只精巧竹篮,篮身还特意织出藤纹图样。柳梦璃端坐绣架前,纤指拈针,于素绢上穿梭,藤叶绣活又添数针,细密线迹勾出叶脉纹理,栩栩如生。毓敏在厨间忙得热闹,铁锅里荠菜炒蛋滋滋作响,金黄蛋液裹着翠绿荠菜,香气四溢;蒸笼中青团腾着热气,甜香混艾草清芬飘出,惹得弘俊不住探头张望。夏至静坐石凳,拈一片别致藤叶低头细嗅,日光透过叶脉间隙,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静美如画。霜降手捧青瓷杯,轻呷龙井,望着眼前这派温馨光景,忽觉春日之美,原就藏在这琐碎光阴里——竹芽破土的急切,藤香萦绕的温柔,众人欢语的暖意,还有那迟迟未绽的杏苞,所怀的无限期盼。
“你们看!那杏苞好像要开了!” 林悦突然指着杏树惊喜地喊道。众人纷纷望过去,只见最顶端的那朵花苞,花瓣已经裂开一道细细的缝隙,露出点粉白的花芯,恰似少女轻抿的朱唇,娇俏动人。晨风吹过,花苞在枝头轻轻摇晃,却始终不肯完全绽放,倒把 “红杏尚未出墙来” 的含蓄韵味酿得愈发浓郁。
墨云疏拿起一张拓片,走到阳光下轻轻举起,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笺纸,藤纹的影子清晰地落在青砖地上,与栏上的真藤相映成趣。“这拓片得题首诗才完整,” 她眉眼含笑,看向霜降,“凌泷辰的诗里藏着这院的春色,你写最合适。” 霜降起身走到案前,拿起狼毫笔,在砚台中缓缓沾了浓墨,稍作停顿后,手腕轻转,在笺纸右上角写下 “醉嗅春藤” 四字。笔锋起承转合间,既有青竹般的刚劲,又带着藤条的柔韧,恰似那绕栏的藤,蜿蜒中透着力量。
笔尖落下的瞬间,一股浓郁的藤香扑面而来,比之前更添了几分醇厚。这缕香气里,混着龙井的清冽、青团的甜糯、荠菜的鲜美,还有众人身上沾染的烟火气息。霜降突然懂了,诗里的 “嗅” 原不是简单的闻,是把整个春日的生机都深深嗅进心里 —— 青竹破土而出的坚韧,藤条缠绕生长的柔情,杏花含苞待放的俏丽,细雨润物无声的温润,还有人心底流淌的温暖,都缠在这缕香里,像藤绕栏似的,交织成了最动人的春景。
午后的阳光渐渐变得慵懒,将院角的影子拉得老长。晾着的藤纹笺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轻响。藤香顺着风飘出竹篱,越过开满野花的小径,飘向连绵的远山,飘向烟雨朦胧的江南,像在给远方的鈢堂捎信:这里的春已经醒了,藤爬满了栏,芽冒了尖,只等你回来,一起醉嗅这满院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