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数来数去,忽然卡住了,目光落在苏燕卿握着笔的手上。那双手确实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因为常年握笔,有块淡淡的薄茧,像枚浅褐色的月牙。此刻握着笔时,指腹轻轻贴在笔杆上,拇指与食指捏合的弧度都透着说不出的协调感,像是天生就该与笔墨为伴。
“不会是……”阿禾伸出手指,指尖颤巍巍地指向苏燕卿,话刚到嘴边又赶紧摆手,脸颊涨得通红,像熟透的樱桃,“怎么可能呀,姐姐你天天和我们在一起,泡茶时要算着水温,理账时要核对着账本,听我们说闲话时要笑着应和,从没见你特意提过写字的事,更别说什么‘书绝’了……”
苏燕卿看着她窘迫又好奇的模样,忍不住低笑出声。那笑声像落在湖面的雨,轻轻荡开涟漪,连带着案上的宣纸都微微颤动。她没说话,只是提起那支紫毫笔,在砚台里轻轻舔了舔墨。墨汁顺着笔锋缓缓晕开,浓淡正相宜,像极了暮春的云气。
随即,她手腕轻转,笔尖落在摊开的宣纸上。只听“沙沙”几声轻响,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细雨打在芭蕉叶上,一个“书”字便跃然纸上——起笔时如青松坠石,笔锋沉劲得像要凿进纸里;行笔时似流云过川,婉转灵动得像要顺着纸纹游走;收笔时若寒潭凝水,沉稳有力得能镇住满纸的气韵。墨色在纸上慢慢晕开,竟透着股藏不住的生命力,仿佛那字不是写在纸上,而是长在纸上,每一笔都在呼吸。
她放下笔,抬眼看向目瞪口呆的阿禾,眼底的笑意越发深了,像藏着一汪春水:“柳疏影是画绝,梧桐是琴绝,晚云是棋绝,而这书绝,确实是我。”
阿禾嘴巴微张,半天没合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案几边缘的木纹。那是块老梨木,被几代人摸得光滑温润,此刻却被她抠出细碎的木屑。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结巴:“真、真的是姐姐你?!可你平时……平时除了给我们写便签,提醒后厨添柴,或是给账房记笔开销,几乎不碰笔呀!”
“平时忙着打理烟雨楼的杂事,忙着听你们说东家长西家短,哪有机会露一手。”苏燕卿拿起那张写着“书”字的宣纸,轻轻晃了晃,纸页带着墨香的气流拂过阿禾脸颊,像极了疏影姐姐画里的风。“当年和她们仨并称‘四绝’时,也就疏影见过我写字,她总说我的字‘刚柔像揉了春雪’,说下笔时能瞧见松涛,收笔时能闻见梅香。”
她顿了顿,指尖捻着纸角轻轻摩挲:“后来她走了,我便更少动笔了。每次铺开纸,总觉得案头空了块地方——以前她总爱站在我身后,蘸着砚台里的余墨,在我写废的纸背面画小像,画梧桐抚琴时翘着的小指,画晚云落子时抿起的嘴角……如今笔还在,墨还香,可落笔总带着怅然,看着也堵心。”
“那你怎么不早说呀!”阿禾又惊又喜,双手在身侧攥成小拳头,脚尖忍不住踮了踮,像只跃跃欲试的小兔子。“怪不得我总觉得姐姐身上有股书卷气,说话时尾音轻轻的,走路时步子稳稳的,连给花浇水都像在描笔画,原来藏着这么大的本事!这字……这字比我在书院见过的所有字帖都好看!先生说过‘字如其人’,姐姐的字里,既有山的硬气,又有水的软意呢!”
苏燕卿笑着把那张字递到她面前,墨香混着淡淡的纸香扑面而来,阿禾赶紧伸出双手接过,指尖小心翼翼地捏着纸角,生怕碰坏了那字里的气韵。纸页薄薄的,却像托着千斤重的故事。
“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些笔墨功夫,算不得什么本事。”苏燕卿端起案上的茶盏,茶盖轻轻刮过盏沿,发出“叮”的脆响,“况且,‘四绝’里如今只剩我一个,说出来反倒让人觉得怅然——当年我们四个常聚在寒碧斋,疏影作画时,砚台里的墨总用得最快,她说要‘抢’我的墨色;梧桐抚琴时,总爱挑我写字的间隙拨弦,说我的笔锋能跟着她的琴音走;晚云摆棋时,总把棋盘压在我的宣纸上,说要‘借’我的字当楚河汉界。”
她话说到一半停住了,指尖轻轻抚过纸上的笔画,那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月光。阿禾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怅然,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赶紧吸了吸鼻子,把那张字往胸前拢了拢,像捧着稀世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