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我和陈锋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谁也没有开口。那张薄薄的报告纸被我攥在手里,汗水浸湿了纸角,边缘已经起了毛糙。夜色浓稠如墨,沉重地压在窗玻璃上。我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睡去,又被一股莫名的心悸猛然惊醒。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身畔的沙发位置冰冷空荡,陈锋不见了。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沉重。我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像幽灵一样无声地穿过黑暗的客厅。阳台的方向,隐约有一点微弱的光亮透过来。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过去。推拉门敞开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毫无遮拦地灌入,吹得我浑身起栗。
月光清冷惨白,如同水银泻地,勾勒出一个孤独伫立在阳台栏杆旁的背影。是陈锋。他背对着我,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凝望那轮被薄云遮蔽的、模糊的寒月。夜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也拂动着他颈间那一条柔软的深灰色羊绒围巾的一角。就在那月光最清晰的一瞬,我看见他抬起手——那只手,在清冷的月色下,竟显得如此纤细、用力得关节凸起。他猛地抓住了围巾的边缘,用力向下一扯!
所有的动作都在无声中进行,却在我眼中被无限放大、放慢。
围巾滑落。
月光再无遮拦地倾泻在他裸露的脖颈上。
那本该是喉结凸起的地方,是一片绝对平坦光滑的皮肤。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的、蜈蚣般丑陋的疤痕,横亘在那片月光之下,像大地上一道无法愈合的深深裂谷,刺目地贯穿了那脆弱的弧度。疤痕扭曲着,诉说着某种被强行抹去的过往,某种无法想象的痛彻心肺的切割。
我的瞳孔骤然放大,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时间凝固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道月光下的疤痕,还有他微微发抖的、单薄的肩膀。巨大的震惊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了我的心脏,使它骤然停止了跳动。
“……对不起。”陈锋的声音陡然响起,低沉沙哑,像是被粗粝的砂纸反复打磨过,每一个字都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哽咽。他没有回头,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弓,肩膀细微却剧烈的震颤暴露无遗。那声音穿过冰冷的夜风,带着一种粉身碎骨般的绝望,“我骗了你……很久……”他艰难地吸了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破碎的勇气重新拼凑起来,“……我……本是女人。”
最后五个字,轻如叹息,却重逾千钧,狠狠砸碎了我眼前摇摇欲坠的世界图景。女人?我的丈夫……是女人?那道狰狞的疤痕……是为了抹去性别存在的证据?同床异梦的冰冷岁月……婆婆殷切送来的“补药”……他每一次痛苦压抑的退缩……那些被我误解为隔壁邻居的、深夜幽微的啜泣……
所有被忽视的碎片,所有被压制的疑惑,所有那些深夜里萦绕不散的悲泣呜咽,在这一刻如同被强光照射的尘埃,骤然在空中狂舞起来,然后轰然坠落,精准地嵌合进一个残酷而完整的真相拼图。
我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猛地一软,整个人无声地滑倒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衣直抵脊椎。整个世界在眼前疯狂旋转、坍塌、重塑。我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嘴唇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股汹涌的、难以名状的情感洪流劈头盖脸将我淹没,混杂着震惊、疼痛、被欺骗的愤怒,以及一种……荒谬绝伦的、刺穿灵魂的悲悯。
冰冷的月光下,那道暗红的疤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烙在陈锋……不,是她……那纤细脆弱的脖颈上。原来,那些被我归咎于邻居的、无数个深夜萦绕不散的啜泣呜咽,从来不是幻听。它们曾穿透黑暗、穿透冰冷的被子,一声声,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悄然缝合着我内心最初的裂缝。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或许只是几个心跳的瞬间。我撑着冰冷的地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冰冷的瓷砖吸走了脚底最后一丝热气。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个月光笼罩下、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影。夜风卷起她的发梢,拂过那狰狞的疤痕边缘。我的指尖冰冷,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试探着抬起,极其轻微地、近乎虔诚地,触碰到那疤痕边缘的肌肤。
触感是温热的,带着生命的微颤,却又带着一种粗糙的、被彻底改变的异样感。
我的指尖沿着那道横贯颈项的线条,极其缓慢地抚过。那粗粝狰狞的触感像电流一样穿透指尖,一路震颤到心底最深、最柔软也是最疼痛的地方。曾经构筑的婚姻基石在这一刻彻底化为齑粉,被风吹散。然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却在废墟的尘埃中悄然滋生——它是苦涩的,混杂着被欺骗的痛楚,却也饱含着对这份巨大隐忍和极致痛苦的、无法回避的理解与悲悯。
指尖下的肌肤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终究破碎的抽泣。
阳台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走了所有的声音。月光无声流淌,照亮了我们之间那片破碎的废墟,也照亮了废墟中心,那道无声流淌的、滚烫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