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暑气,在渝都的街头巷尾,却像是赖着不肯离场的老客,黏腻得如同煮沸了又煮沸的热汤,蒸腾着,裹挟着。林野正蹲在岗亭外,手指灵巧地拨弄着旋转闸机的部件,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恰好跌进钛合金钢板接缝处那道浅浅的疤痕里,瞬间便被蒸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忽然,一阵极轻的引擎声,像猫爪拂过寂静,由远及近。一辆玛莎拉蒂如一道银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滑停在大理石铺就的车道上,连路旁的落叶都未曾惊动。车门推开,走下一个男人,衣着无可挑剔,周身散发着一种仿佛刚从时尚杂志里裁剪下来的精致。他手腕上的表,在正午毒辣的阳光下,折射出锐利而冰冷的寒光,刺得人不敢直视。
当林野抬起头,目光与那双从车上下来的眼睛相遇的刹那,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骤然劈开了那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空气。时光轰然倒流,瞬间便凝滞在了十五年前那个蝉鸣聒噪的毕业季。
“赵宇?!”林野惊得手里的安保帽差点脱手,不偏不倚地撞上了道闸的横杆,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惊飞了墙角一只打盹的麻雀。男人也如遭雷击,愣在原地,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又猛地放大,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幻象,声音都有些颤抖:“野哥?!”
十五年前的画面,带着铁锈和汗水的味道,在滚烫的热浪中层层显影:那是他们挤在窄小的寝室里,林野俯身,聚精会神地调试一块复杂的电路板,后背被夏日阳光晒得滚烫;赵宇便笑着跑过去,笨拙地举着一个老式电扇,努力给他扇着风,风里满是少年人不知愁的欢喜。是赵宇在辩论赛夺冠那晚,两人兴奋得忘了时间,翻过学校高高的围墙,偷偷摸摸跑到后街的烧烤摊,大快朵颐,喝得酩酊大醉,直到凌晨的凉风才把他们吹散。也是毕业散伙饭上,赵宇红着眼眶,声音哽咽着喊“苟富贵,勿相忘”,林野却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精心绘制的电路图纸塞进他鼓囊囊的行李箱,拍拍他的肩膀,语气笃定:“真要搞什么名堂,缺人手了,就回来找你野哥!”
车内的空调开得极足,白茫茫的水汽丝丝缕缕地飘出来,带着一股凉意。赵宇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林野保安制服上崭新的肩章,那里,钛合金的钢板若隐若现,冰凉地触着他指尖的温度:“那年你说要去铁路上闯荡一番天地……”
“天地太小了。”林野苦笑一声,扯下被汗水浸得湿透的袖口,遮住了脸颊上那道疤痕,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倦意,“装不下太高的心气,也留不住想走的人。”
赵宇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异常坚定:“走!晚上喝酒去!我爸妈现在住9号楼,你跑不掉的!”他指腹上厚厚的茧子,无意间硌在林野手腕的钢板上——那是常年与键盘、鼠标打交道,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磨出来的印记,此刻却隔着冰冷的金属,传递着一种奇异而温暖的触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伸过来的手。
小酒馆藏在斑驳的老城墙根下,像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散发着岁月的沉香。红油汤底在古旧的铜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撩拨着人的食欲。赵宇随意地将那身价值不菲的白西装搭在竹制的凳子背上,像是要彻底放松,也像是要把过去十年西装革履的自己暂时锁在门外:“你知道吗?我最怕什么?就怕哪天你突然问我,为什么那么久都不回消息。”他给自己斟满了江小白,透明的液体在杯中晃荡,映着他有些复杂的目光,“你做截肢手术那年,我正巧拿到了第一笔千万融资。公司秘书随手把你那封求救信,当成垃圾邮件给过滤掉了。而那天,我人在拉斯维加斯,正在台上敲响上市的钟声……”
林野没接话,只是“啪”地一声咬开啤酒瓶盖,冰凉的玻璃贴着脸颊,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他想起手术台上的冰冷,想起孤独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想起那封石沉大海的信。泡沫溢出瓶口,像无声的泪水,缓缓流过他手腕上冰冷的钛合金钢板,瞬间蒸发,留下点点湿痕,仿佛是滚烫的泪,在冰冷中得到了瞬间的慰藉。
酒杯碰撞,发出沉闷而温暖的响声,像两个久别重逢的灵魂在试探着靠近。“知道我最近最羡慕你什么吗?”赵宇忽然指向窗外林野坚守的岗亭,眼神复杂,带着一丝羡慕,一丝疲惫,“里有你的锚。我这十年,就像一颗被资本反复捶打的铆钉,被钉进了一栋又一栋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里,连个喘息的缝隙都没有。”他拿起手机,翻开了相册:迪拜塔顶的照片里,他的笑容僵硬而虚假,像戴了一层面具;硅谷路演现场的照片里,浓重的黑眼圈像墨汁一样洇染在脸上,那是他最辉煌也最狼狈的时刻。“上个月体检,医生说我这胃,都快成筛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