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从西伯利亚刮来的第一场寒风,刮过每个人的脖颈,“我只是烧了一张想让我闭嘴的纸,就成了偏激?就成了破坏和谐的罪人?就成了不懂法律的莽夫?”
我猛地向前一步,残缺的身体因这动作而微微摇晃,仅存的右手指向台下,指向那些穿着沾满油污和尘土的工装的身影:“看看他们!问问他们!问问那些在铁轨上被烈日晒脱皮、被严寒冻裂手、被飞石砸断腿的兄弟们!问问他们,什么是理性?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是看着自己的命被标上‘八万块’的价码,还得陪着笑脸说‘谢谢老板体恤’?是眼睁睁看着蛀虫把我们的血汗吸干了,还得鼓掌说‘吸得好,吸得妙’?”
台下,压抑的呜咽和愤怒的低吼再次如潮水般涌起。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红的针,刺向那个提问的记者,仿佛要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至于法律?”我收回手指,轻轻拍了拍自己空荡的左肩,那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自嘲,像在抚摸一个早已死去的魂灵,“法律告诉我,我这条胳膊,值八万。法律告诉我,我签字画押放弃追索,他们才‘大发慈悲’给我垫医药费。法律……差点让我在仲裁庭上,被那句‘十级伤残赔八万不算低啦’噎死,连声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我的目光再次盯死那个记者,一字一顿,如同刻在石碑上的血字,字字诛心:“我今天烧掉它,不是不尊重法律!是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些东西,比一张纸的法律文书更重!那就是——”“工人的血!”“工人的骨头!”“工人活生生被碾碎的命!”“不把这套吃人的‘买命公式’烧成灰!不让所有人看看它下面埋着多少肮脏的蛆虫!再漂亮的法律条文,也只是一张遮羞布!”
记者张了张嘴,还想反驳什么,但最终在台下如潮的愤怒目光和我冰冷如铁的注视下,脸色苍白如纸,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气力,只能低头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什么,但握笔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像秋叶般簌簌。
“下一步?”我环视全场,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巨人城。等着法院的传票,等着纪委的询问,也等着……”我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早已溜走的“眼线”消失的方向,声音陡然转寒,如同冰层下暗藏的激流:“等着那些躲在暗处、恨不得我立刻消失的人!告诉他们,我林野的命,现在便宜得很,就剩半条!有本事,再来拿!看看是你们的刀快,还是工友们的眼睛亮!看看你们抹黑的手,能不能快过这燎原的火!”
话音落,我不再理会任何目光和镜头,它们如同飞舞的蚊蝇,已无法再干扰我。弯下腰,仅存的右手,从那口还残留着些许余温的冰冷火盆里,小心翼翼地、仿佛对待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般,捻起一小撮尚未被风吹散的、带着焦苦气息的纸灰。
灰烬很轻,很黑,像一段被截断的夜。带着焚烧后的焦苦气息,像是命运最终的叹息。
我摊开手掌,将那点余烬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像捧着一颗黑色的心脏。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极其缓慢地、庄重得像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将这撮灰烬,一点点、一点点地,按在了自己空荡荡的左肩袖管上。
粗糙的布料,瞬间染上一块不规则的黑痕,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更像一个无声的烙印,一个用灰烬写就的墓志铭。
“这点灰,”我的声音低沉,却如同洪钟大吕,在寂静的报告厅里回荡,震得人心弦颤动,“就埋在这儿了。埋在我这条被他们称过斤两、又被我自己用血泪赎回来的胳膊上。”“它埋一天,我就站一天。站在这儿,站到他们给一个说法。”“什么时候,这灰下面的蛆虫被挖干净了,什么时候,巨人城的铁轨上,工人的命不再是加减乘除的数字了……”我顿了顿,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钎,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省工会老同志那张凝重而复杂的脸上:“什么时候,我林野……”“再把它……”“干干净净地……”“掸掉。”
说完,我转身,不再看任何人。拖着一身仿佛被掏空的疲惫和那截埋着灰烬的空袖管,在小陈和老赵一左一右,如同两座沉默的堡垒般护卫下,一步一步,走下演讲台。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他们的目光复杂,有同情,有敬佩,也有深深的沉默。我穿过这条沉默的河流,走向报告厅那扇洞开的大门。
门外,巨人城傍晚的天空,被西沉的太阳染成了一片壮烈的橘红,血一般,火一般,像极了刚才火盆里跳跃的、不肯熄灭的烈焰。
余烬未冷。燎原之势已成。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