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面前,摆着一只破旧铜锣,里面稀稀落落躺着几枚铜钱,与不远处画舫流光溢彩,游人如织的锦绣奢华,形成刺目的对比。
才子佳人,富商巨贾,寻欢作乐的游人匆匆而过,脂香鬓影,环佩叮咚,却鲜有人为这毫不美妙,甚至堪称聒噪的演奏驻足片刻。
王璟颜却于喧闹中静立,他听的,非关风月故事,亦非丝竹技艺,而是那声音里透出的一种与江宁城表面繁华截然不同的苍凉,以及在这苍凉底下,彼此携手走过漫长岁月,磨砺出的那份笨拙却坚韧的依偎。
他们眼盲,看不见这城中的阑珊灯影,世界于他们而言,狭小黑暗,唯有手中的胡琴,耳边的唱词,和身边那个人始终存在的温度。
一丝极微涟漪,在他古井无波的心湖深处荡开。
他想起了墓园中那座冰冷的玄石碑。
若当年……没有那场意外,没有那自以为是的退避,他这一生的轨迹,是否会有所不同?
是否会如这对老翁老妪,纵然身处繁华边缘,目盲心盲,却能在岁月的尽头,仍有一人可相互搀扶,共对满天暮色?
此念如灯花乍现,却又转瞬被他掐灭,仙路迢迢,从无如若。
暮色渐浓,老夫妇摸索着收拾起简单的行头。
老翁将二胡背好,老妪挽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拄着探路竹杖,两人相互依偎着,颤巍巍的,一步步蹒跚走向城墙根下那座低矮的棚屋。
屋顶上,一缕极细的炊烟升起,融入江宁城璀璨的夜色背景之中,渺小却执着。
王璟颜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两个相互依靠的佝偻背影,直至他们消失在破旧的木门之后。
那缕炊烟,那扇合上的木门,与周遭的软红香尘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在他心头轻轻叩击了一下。
他转身漫步,月光清冷,洒在河面,碎成万千银鳞,与画舫灯火交相辉映。
这一日的尘世见闻,尤其是那对盲眼夫妇于繁华深处的相依,简单,纯粹,却有种穿透浮华直指核心的力量,洞穿了他的层层心防。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数百年来,似乎一直在用责任、道义、家族、长生这些宏大而沉重的词语,来框架和解释自己的情感。
将对亡妻的愧疚与对故人那份深埋的念想都深深潜藏,用漫长的闭关、繁琐的族务来填塞,以为不去触碰,便是了却。
然而,直到此刻,置身于这鼎沸的人间喧嚣之中,他才惊觉,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直面过自己的心,从未问过它,在经历了这一切遗憾、愧疚与未竟的情愫纠葛之后,它究竟渴望何种模样的归宿。
非此即彼,取舍分明的答案,或许在这复杂的人性深处,本就不曾存在。
他对亡妻的情义是真实的,如同古城墙砖,被岁月打磨得坚硬,对故人的念想也是真实的,如同河中暗流,暗自汹涌,从未止息。
二者并非只能存一,或许,他首先要寻回的,是那颗被重重包裹的,连自己都已感到陌生的本来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