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
清晨的小兰苑流溢着新年的清爽之意。这个住着修为通天的仙人们的小院子，从来不缺乏坊市间的生活气息。人生而活之，如果说修仙是为了更加美好的生活，那或许这才是真意。
伏蔓蔓早早地便起了床，将暖房烧热后，便开始准备早餐。
仙人自然是无所谓一口吃食的，但为家人在新的一天准备一个惬意的开始，是她所追求的“生活”。
曾经做望仙阙人间执道那些年岁，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
如果今天对你而言是美好的一天，那务必去珍惜，因为你无法知晓，这样的一天，是否还会再有。
其他人陆陆续续地起床了。
罗清尧走进厨房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笑吟吟地说，
“蔓儿你好像变了。”
“哦？变什么了？”伏蔓蔓忙着手上的活计，随口应道。
罗清尧歪着头说，“变成顾家少妇了。”
“这叫什么话。”伏蔓蔓翻了翻眼睛。
罗清尧搬来个小马扎坐下来，撑着脸直勾勾地盯着伏蔓蔓，
“现在的蔓儿那种独特的青涩感，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呢。爱果然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啊。”
伏蔓蔓不咸不淡地说，
“你少调侃我了。闲着没事干的话去给禾月乡送的那丛‘写龙金兰’培培土。”
罗清尧撇嘴道，“我才不。到时候谷兰师姐要怪我手艺不过关了。”
伏蔓蔓眼睛一转，笑道，
“那你不就成了这個家里唯一一个吃饭不干活的人了？”
“怎么可能！我有在干活的好吧。”
“比如？”
罗清尧一口气憋住，细看自己这大半年来过的日子，似乎还真是吃饱了玩，玩累了睡，睡够了吃……她顿时支支吾吾道，
“哪……哪有那么多活要干。”
“那就是闲人哦。少一个不少，多一个不多的那种。”伏蔓蔓笑呵呵地说。
罗清尧便有些着急，
“怎么会是闲人呢！我也是必不可少的，是不可替代的！”
她眉头攒起，努力地想了想，然后眼睛一亮，
“情绪价值！对，我可以提供情绪价值啊！你们不开心的时候，我可以哄你们啊，还可以带你们到处去玩，免得被人说成是宅男宅女。”
伏蔓蔓莞尔，
“逗你呢，你还当真了。”
罗清尧反应过来，羞恼一叫，
“蔓儿！你不乖了！必须要好好惩罚你！”
说罢便冲上去捉住伏蔓蔓逗弄她的腰肢。伏蔓蔓顿时像泥娃娃遇水般，变得软塌塌的。声音也格外软哝，
“不要~菜要烧坏了~”
罗清尧像是遇到了什么好玩的，坏笑道，
“哦，让我发现伱的弱点了。”
她俯身，凑在伏蔓蔓耳边低语，
“老实告诉我，你在师兄面前是不是也这样。”
伏蔓蔓求饶道，“我错了，放过我吧。”
“不成！你得告诉我才行。”
伏蔓蔓无奈，“你就那么好奇吗？”
这几天，罗清尧已经不止一次问她跟范无病恩爱的情况了。
伏蔓蔓是含糊其辞的，但罗清尧偏偏还要追究细节，这让她更加羞于回答了。
罗清尧放开她，双手一摊，
“我还奇怪呢，这有什么好回避的。难道你跟师兄之间并不如意？是你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
“没有问题！”伏蔓蔓恼道。
“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罗清尧脸蛋鼓起，眼睛睁得大大的。
伏蔓蔓问，
“其他姐妹，你都问过了？”
“对啊，她们都跟我分享了。谷兰师姐是被动型，微意姐姐和邀月姐姐是进攻型，我的话……两种都可以。”
“姜姐姐呢？”伏蔓蔓好奇问。
罗清尧有些拿捏不准，仔细想了想，试着回答，
“姜姐姐跟师兄之间很复杂呢。只能说，她境界很高。跟她比起来，我们都像小孩子。”
“好吧。”伏蔓蔓有些无奈，“大家难道一点都不介意吗？这可是很私密的事啊！”
罗清尧双手相握，神情安娴，
“因为我们深爱着彼此。不仅对师兄而言，我们是特别的，对彼此而言，亦是如此。就好像，我拒绝没有师兄的未来，也拒绝没有蔓儿的未来……如此。”
这话正中伏蔓蔓下怀。
从四岁起，便独自一人在永仙峰上修炼，与人接触甚少。一个人在童年所需要亲情与友情，对她而言都极度匮乏。所以，与人建立亲密关系，是她心中无意识的渴望，成为了性格的一部分。
她非常重视这一点，以至于有些偏执。这也导致了她与范无病之间迟迟无法圆满。
而今已过重峦叠嶂，再听罗清尧此番话，她的心软得像化开的糖酥，
“那好吧，我就同你讲了。但……你可不许笑话我。”
“嗯。”
伏蔓蔓便红着脸，小声讲了起来。
她是个斯文的人，用词表意格外含蓄，乍一听完全不觉得是在讲那回事，倒像是迷失小鹿与温暖森林的童话故事。
罗清尧听完后，心满意足地说，
“很有蔓儿的风格。”
“什么叫我的风格啊。”伏蔓蔓嗔怪道。
罗清尧手撑着小马扎坐下来，仰着头笑道，
“如今真有一种梦幻的感觉啊。就在不久之前，我们都还面对着各自的困苦，现在却齐聚一堂，组成了一个家庭。家人……真的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伏蔓蔓对此十分赞同，正准备说话，忽然闻到一股糊味儿，顿时惊叫道，
“糟糕！火候过了！哎，都怪你！笨蛋清尧！”
厨房里乱作一团。
她们无瑕注意到，此时外面的廊道上，有人孑然独立。
姒九幽一如既往立如玉柱，神情却不似往常那般清淡无悲欢，轻蹙着眉头，眼角带着一丝绵绵的伤感。她低声喃语，
“家人……”
“我倒不知道，你还有偷听人说话的习惯呢。”姜染的出现，打断了姒九幽的独自忧伤。
姒九幽转眼间又变得淡漠平常，
“与你无关。”
姜染稍稍歪了歪头，眼中的光芒像是缠绕交织的丝丝缕缕，
“怎能与我无关呢？我们……”
她稍稍靠近一些，踮起脚在姒九幽耳边喃语，
“……不是家人吗？”
姒九幽顿觉头皮发麻，连忙拉开几步，
“你又想蛊惑人心！我可不会再上当了。”
姜染笑道，“小九还是那么敏感。”
姒九幽不说话，闷头穿过长廊，步入前院的暖房。她偎着一条盘起来的小白蛇，看着壁炉里闪烁的火焰发呆。
这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白蛇，正是守望岁月长河的天蛇，是她的宠物。
姜染坐在旁边调笑道，
“你是什么受了委屈后使性子的小孩子吗？”
姒九幽继续保持沉默。
姜染翻了翻壁炉，让火烧得更旺，
“无病说得没错，小九你真是个笨蛋。”
姒九幽立马沉不住气，坐直了瞪着姜染质问，
“他说我是笨蛋？”
“难道不是吗？”
“他才是！他不由分说崩解宿命回旋，根本没有给自己留后路，这才是笨蛋行为！”
姜染无奈了，“这么久了，你还在为这件事怄气啊。”
“我怎能轻易放下！”姒九幽完全没有高位者的从容，咬牙切齿道，“他当初说让我相信他。但他其实根本没有把握一定能在无量海里寻到解法！如果没有蔓儿，如果没有清尧，他现在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地球人，也许会在八十岁，九十岁的时候死掉，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大千世界！”
姜染说，“但这才是他。再来一万次，一亿次，他也一样会奋不顾身地走向无量海。小九，你必须明白一件事，他不可能一直在你的怀抱里成长。”
姒九幽扶着额头，神情痛苦，
“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安排。”
姜染看着姒九幽，瞳孔里的幽光如一团火激烈燃烧。她稍稍眯起眼睛，
“小九，如果你是那个被命运选中的王，而无病才是那个想要帮你摆脱命运，想要你获得自由的人呢？你会不会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还是说，接受他步入永恒，你获得自由的结局。”
暖房变得一片死寂，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声音。
片刻后，姒九幽抬起头，声音却更加痛苦了，
“我不接受。”
姜染说，“所以啊，你跟无病本质上是同一类人。作为七曜真君的他，眼里只有你，而作为神凰天尊的你你，眼里只有他。可为何你们不能相互理解呢？”
姒九幽神情惘然，
“我……”
过了很久，她也没有再说出第二个字。
姜染摇了摇头，“所以我觉得，你们之间的矛盾根本不在这件事上。小九，在我看来，你其实是在逃避自己的真实想法。”
姒九幽的瞳孔忽然颤抖起来。
姜染继续说，
“你把无病当成家人。在你眼里，你加上无病就是一个家庭。你几乎抛弃了自己的其他价值，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守护这个家庭。这样的想法，持续支配你两万多年。你像一具人偶，空有华丽的外壳，强大的力量。随便从路边找个人过来，精神世界都比你丰富。”
“别说了……”姒九幽呢喃道。
姜染撇嘴一笑，“当初我跟你闹掰，就是因为察觉到你的眼里并没有我。”
姒九幽抬起头，无力地解释道，
“我并不是不在乎你。”
她自己都觉得这般话很是苍白，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姜染神态语气又轻松下来，
“好啦，那些事都过去了……现在我知道，你其实真心把我当朋友，这就够了。”
姒九幽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