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吃着,抬头朝他那边看了一眼,突然发现,月光下的王爷,那侧影,分明是个美男子。
便是这样的震动。
那一瞬间,我只觉他就是我最亲近信赖的人了。我紧握他的手,连手心的花钿也忘了丢,忘了自己满手的血,说了一句“哑巴与我是一块的”,垂头便倒入温暖的怀里。
之后,便是真真切切的梦境了。
梦里头的自己,颠狂无比。
我先是将那里中秋的情形又重温了一遍,后来我洗净了脸,换了一身绮罗,捻着一角袖子,走到美男子王爷面前,放肆大笑。
我摆摆手,极无所谓地道:“其实我是女的,你觉得如何?”
美男子点头:“现在我知道了。”
我走近他,抑头摸上他的脸颊。我觉得有点糊涂,因我看到的脸皮明明是滑的,摸到的却是粗糙的,正如我明明觉得自己并没喝酒,喷出的气息却带着酒味。
我觉得十分不满。
而后我鄙夷。我说:“王爷啊王爷,现今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往后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了。你知不知道,好几次你脸上的疤都贴歪了,我忍了好久,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方始没有说出来。”
我道:“你看看,现今将疤撕了,岂不是好多了。”
我想再摸摸,却见美男子又变成了丑王爷,他说:“眉君,我脸上的疤并没掉,你将我想成了谁?”
我顿时嘎的一声,彻底糊涂掉了。那人却在此时,拦腰将我抱住,垂头吻了下来。
我挣扎,可是那怀抱紧匝紧实,根本无法挣脱。
我想还好只是个春梦。
只有在梦里才能如此荒唐,躯体交缠,唇舌交融。
此时我的糊涂早化作了吃惊,手里似乎抓住了些什么,便砸了过去。这一砸,丑王爷又给我砸成了美男子。
美男子冷冷笑道:“既看穿了我的真面目,你便只有死了——”说着,一手就将我从船头推下。
这一下沉,似乎坠入了时光,身体在快速地缩小。
而后,又是我梦魇过无数次的情形。
蓝天白云,北邙山上摩天崖,岁月份外悠长。
面色煞白的哥哥攀下峭壁,抱下挂在树干上的我。我用擦得血肉模糊的手指着脚下的云渊,与哥哥说,爹爹的管家在下面。
我说,管家抱着我,想将我摔下去。我抓着他的胡须,他便一起摔下来了。
很长的时间,我总是悄悄跑至崖顶发呆。
每一次,哥哥总能发现。
进入北邙山的第一个中秋,我在崖顶望着那轮圆月,终于噙了泡傻泪。
哥哥就坐在我身边,我闷头钻入他怀里。
身边散着大大小小的花灯,纸扎或草编的,是哥哥给我做的。
傻泪将掉未掉之时,哥哥抓着桔子大的小花灯,将手柄内芯一扯,灯身盛开出花瓣。
哥哥搂着我,说:“你是哥哥的宝贝遂意。”
我是哥哥的宝贝遂意啊……还未咀嚼透其中的欢喜滋味,呼啸的风刮过面颊,我定睛一瞧,哪里有什么哥哥,自己又挂回悬崖那颗树上,蓝天与云朵仍在原处飘。唯一变化的,我不再是小小阴郁的女孩儿聂遂意,而是身量长开,着男装且丑了吧即的顾眉君。
想到这里,浑身都在哆嗦。
这千丈悬崖的峭壁,再不会有哥哥来救我。而那个跌死在崖下的管家,却一直在等我。
他在呼唤,眼光凶狠,笑容却是诡异。
我惊恐难以言状,手一松,就直直坠了下去。
摩天崖终年缭绕的云雾将我吞没。
似乎有无数妖魔复苏,张牙舞爪撕扯过来。只能拼了命不停挥打着自己的双手,要将这些令人厌恶的东西赶开。
无穷无尽,直至脱力。
……
我醒时发现自己绞着一床被单,正使劲与自己搏斗。老奶娘在一旁,好气又好笑望着我。
身上仍穿着昨晚那件衣袍,只是混着血污皱成一团老菜干,不堪入目。手掌已经处理,除此之外,没有新伤。
最后摸摸脸,疤还在。
一问昨晚的情形,果然是王爷送我回来的。
老奶娘嗔怪道,看不出你平时一个斯斯文文的后生,二杯黄汤下肚便这般不讲道理。不过是想帮你洗个脸换件衣服,你便拳打脚踢,险些打中奶娘我这身老骨头!实在没办法,只好由着你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换了一身衣衫,先是去看了哑巴。哑巴躺在床上,周身裹得跟棕子似的,还自昏迷着。只是我凑近便不由一怔,昨晚只觉得这哑巴与大街上随机的哪个乞丐没甚不同,如今梳拢了发擦净脸,露出苍白且青葱的容颜,但见眉眼俊秀,竟是名难得一见的美少年。
我摸出藏在袖袋里的小花灯傻看了不知多久,傍晚时分,听家人报,义兄回来了。
我迎将出去,向一身公服的义兄长揖道:“昨晚让义兄挂心了。”义兄眸光分明闪烁了阵,却听他笑道:“应该谢的人不是我。”说罢让在一旁。他身后,一顶轻舆适时停下,掀开帘子,里面坐着一人,白衣素簪,三分威仪七分清贵,正是王爷。
王爷问:“可好了些?”
我道:“是。”
再问:“可换过了药?”
我道:“换过了。”
他便道,将手伸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觉得有些尴尬,反将自己包得猪蹄一般的左手藏了藏,讪讪道:“已经没事了。”
王爷一笑:“既是没事,凉风送爽,眉君与本王一道外出游玩一番可好?”
我待要拒绝,抬头给吓了一跳,话便缩了回去。
王爷正在笑,笑得乌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