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琴哼了一声。那名青年老实地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瞅着地面。
路以真俯下身体,从卷帘门下面挤进去。小卖部里没有开灯,仅凭着从外面透入的些许光线,但眼睛适应后,也勉强能看得清。显得有些脏兮兮的货架倒是没怎么动,上面摆放的一些小零食也都好端端地排列着,易主似乎并不会给这家生意惨淡的小卖部带来什么变化。小卖部后面的屋子就是小区的保安室,中间用帘子隔开一半,那是保安老关的住处。那边隐隐可见一点灯光,路以真走了过去。
“老关?关叔?关——”
路以真喊到第三声的时候,一个佝偻的人影从帘子里面现出身来。
老关原名叫关盛国,年龄不详,但路以真估摸着已有六十左右。除了待人接物缺了几分和气,相貌丑陋或许也是他风评过低的原因之一。昏暗的灯光下。老关的脸庞宛如地狱走出的恶鬼。一道长长的刀疤从他的左耳上方一直延伸到下巴,这使得他的眉眼与鼻子看起来都有些歪斜,右侧腮部长了一个小瘤子,再加上头发稀少,如果有晚归的小孩子遇上他,保不准会吓出个什么好歹来。
不过路以真自认和这位老人还有几分交情,况且他除了相貌难看些之外,倒也不是什么凶恶之徒。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老关的情绪似乎十分低落,垂着头半天没有说话。
“要走了?”还是路以真先开了口。
“嗯……”老关无精打采地应着,“来替我的人都站门口了,我在收拾……”
“我看到了。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老关摇着头,“听说是物业哪个主任的侄子,从乡下来的。”
“难怪……”路以真啧了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办?回家乡吗?”
“嗯。车票都买好了,就今天晚上的,到太平乡。还好,直达,不用再折腾了。”老关虚弱地笑了笑,“这屋子里的东西我都低价给物业了,以后小卖部也照开。说不定人家小年轻来看着,还比我卖得好呢。”
顿了顿,他说道:“对不起啊……”
“怎么?”
“我……”老关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躲避着路以真的视线,右手隔着衣服摩挲着自己的左臂,“我……我都听说了。咳,废话,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了……我……唉,我那天,要是不出去喝酒的话……”
路以真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背靠着墙壁回应:“不是你的错,要是简如薇站在这里,肯定也会这么说……”
老关没有吭声。路以真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他的脑子有些混乱,有个声音在问:简如薇真的会这么说吗?你真的足够了解她吗?你这样大言不惭地代替她说着原谅的话语,你能够确定这是她真心想说的吗?
“我靠,这儿可真够脏的。”
忽然有声音从身后传来,路以真探头看了看,原来是苏琴和夜深也一先一后进到了小卖部里面。老关有些不悦地皱皱眉头,好像想说什么,但在看到苏琴身上的警服后就闭了嘴。
“呃,你就是这儿的保安,叫关盛国,是吧?”看到老关面貌的一瞬间,苏琴微微一怔,但紧接着就平静下来,“那我就管您叫关叔了,好吧?您今天就要搬走,是吗?”
“对……”老关畏怯着点点头,“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就差搬出去了。你要问话的话……昨天下午有个姓吴的警察已经问过了……”
“哦,这样。”苏琴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那没关系,我再稍微问一下,您赶时间吗?”
“倒也不太赶……”老关迟疑着说道。谁都不喜欢被警察找上门来问东问西的。
“哦,那好。我也没什么特别想问的,就是能不能请您跟我说说,案发那天下午您的行动?如果时间方面您能记得比较清楚,那就再好不过了。”
从老关这里,苏琴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12月24日那天,老关早早地关了店门,到附近一家名为“流金岁月”的酒吧买醉。那是他常去的店面,也有监控,他在那里一直喝到凌晨时分才回来,还在醉醺醺的状态下被警察盘问了好久。直到第二天早晨清醒过来,他才知道是住在楼上的简如薇被害了。
路以真犹豫着说道:“简如薇她……之前好像在害怕着什么,到我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关于这个,关叔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害怕什么?”老关皱起眉头,这让他本就丑陋的相貌变得更加不忍入目,“我不知道,这丫头也不会跟我说这种事儿啊……会不会是被人跟踪了?这片地儿穷,一般来说也没个小偷什么的,但要说地痞流氓,那还是有几个的……”
苏琴轻咳一声:“关于这个,我们之后会调查的。您现在要搬东西吗?需不需要帮忙?”
“哎,哪好意思!”老关摆了摆手。
但苏琴却热心起来,他向来最讨厌有劲儿没处使,这会儿正闲得发慌,看来他是想活动活动身体:“没关系没关系,有什么要搬的,您尽管跟我说!”
路以真直起身来:“那我也来帮您吧。”
路以真既然也这么说了,老关便没有再拒绝。他拉开帘子,看来东西是都已经打包好了。有三个布包袱,里面装的应该是衣服被褥之类。还有两只箱子,一只是脏兮兮的行李箱,另一只则是个古旧的木箱子,路以真记得自己祖母家里还有一个这样的箱子,是她当年装嫁妆的。也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收有这样的东西。
所有的东西都带着一股老年人特有的臭味。苏琴毫不掩饰地皱皱鼻子。
“你回去之后住哪儿啊?”路以真一边说一边提起行李箱和一个包袱。
“老家还有个房子,是我爹娘留下的。”老关拾起剩下两个包袱,“修修应该还能住吧……咳,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要求,也到了黄土埋脖子的时候了——哎,那箱子沉,小伙子你可小心点儿,我全部家当都搁里面儿了。”
他看到苏琴俯下身体要搬动那只木箱,赶紧出言提醒。但苏琴只是随口应着,便伸出手去。
“喔,还真有点儿沉。”
话是这么说,但从他一派轻松的表情上可完全看不出费力的样子。眼见他轻而易举地把箱子扛到肩上,老关也就没再说什么。他打开另一侧通往小区外面的门,一辆小摩托三轮就停在那里。
三轮车外观还很新,但并不是保养得好,应该只是使用的时间不长。证据就是虽然上部车体没有许多划痕,但被砂红泥沾满的轮胎却似乎在发出无声的抗议。
“三个月之前刚买的,原本是觉得进货方便……”老关一边嘟哝着,一边把包袱丢上车塞进角落。苏琴和路以真也把手上的行李在车上放好,夜深冷眼旁观,并没有半分上前帮忙的意思。
走在白日之下,老关那张本就丑陋的脸便显得更加可怖。他穿着一件深绿色的军大衣,仅仅提着两个包袱走了几步,他的头上就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看来他这个年纪的体力确实已经跟不上了。
他从左胸的口袋中抽出一方黄色的手帕擦了擦汗,这手帕的颜色太过鲜亮,并不适合他。但谁都不会去计较这种事。比起形象更注重实用性,这也算是大部分老年人的特点之一吧。
“行吧,那我就走了。你们跟那个人说一声,让他住进来吧。”
老关冲着夜深和苏琴点点头,又对路以真挥了一下手,他用迟钝的动作爬上车座,转动钥匙,摩托三轮伴随着“突突突”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与正在向小区这边行驶的322路公交车擦肩而过。
公交车上空无一人,这边的站牌下也没有一个人要上车,于是车子连停都不停,带着和摩托三轮相似却更加响亮的轰鸣声离开了街道。
路以真一直盯着那辆车。他想:简如薇那天晚上或许就是乘坐了这辆车。
然而紧接着,他却又想到:
都走了。和我认识的那些人,一个个都要离开了。人生不就像是这样一辆公交车吗?每个人都是自己车上的司机,从小到大,看着一个个人来来去去,上车下车。家人、朋友、夫妻、孩子……有些被载去教堂,有些被送往坟地。可到最后你终究只能是孤身一人。原来谁都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谁都不可能陪你坐到终点站的。
“走吧。”他看了看天色,对夜深和苏琴说,“差不多到时间了。”